之前老巷口離去的那個少年，現在正信步在街上走著，手里捏了一個咬了一半蛋糕，饒有興趣地看著街上的高樓大廈和碌碌行人。

他慢條斯理地將蛋糕塞到嘴里，然后捻掉了指尖的蛋糕碎屑，將手負在背后，眉眼明媚地微笑起來。

這時節南方氣候已經濕冷起來，入骨的寒意讓人關節發涼，甚至有些刺疼的感覺。

街上人自然也少了一些，但畢竟經濟繁華，相比起北方來還是稍稍熱鬧一些。

少年輕聲細語，眼波溫柔，聲音極為脆耳好聽：“你瞧，這是一幅多美的場景。”

一頭嗷嗷叫著的黑色小毛驢，頭上被人掛了一根紅彤彤的脆生大蘿卜，蹄子下面還沾了些泥土。

它速度極快地從虛空里面鉆了出來，然后吧嗒著蹄子，搖頭晃腦地站到少年身邊走著，張嘴滑稽地吐了吐舌頭，用一雙無辜的眼睛看著少年，懵懵懂懂，呆傻滑稽。

它背上突然傳出個聲音，是個很稚嫩的女聲，帶著怒氣喊起來：“王八蛋，負心人，你到底想做些什么？”

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從黑驢背上探頭出來，模樣如畫，青蔥似的細眉凝在一處，睜著一雙大眼睛，噙著點晶瑩的亮光，怒氣沖沖地看著少年。

但若是細心些的人，應當可以發現在她那張滿是怒意的漂亮臉蛋下面，深藏著的擔憂和關切。

少年笑著停下腳步，伸手想要撫著這漂亮女孩的小腦袋，卻被她避過了，于是稍顯尷尬。

小女孩甩著腦袋上那兩根長長的麻花鞭子，水靈靈的眸子怒視少年，氣急了，脆生生嚷道：“負心人，你別摸我頭，我已經是個大姑娘啦！”

“是是是……我總以為你還年小，這許多年以來似乎模樣也沒有什么變化。”

少年應和著忍俊不禁，只是空著的手總是難免躊躇，總有些惆悵的感覺。

這時間只是這么流水一樣淌過，平平淡淡。

當年那個小女孩雖然還是女孩的模樣，卻真真實實已經不再年輕了。

只是看著她的樣子，就又好像回到了當初，聽到女孩的駁斥，才想到自己早就老了，即將步入行將就木的年紀，一只腳都快要邁進棺材了。

時間終究是這世上最溫柔又最無情的殺手，一刀一刀地砍去青春、砍去年華、砍去崢嶸、砍去雄心、砍去戀人，砍去一個人所能擁有的一切的一切……

最后只剩下軀殼，在這世間茍延殘喘，孑然一身。

最怕的并不是英雄白首、美人遲暮，而是孤家寡人，最終甚至沒有人能記得有這么一個人活過。

好在他并不是，最少不論如何，他都確信，還有小女孩總會記得他。

“我已經幾百歲了……”

蜷在黑驢背上的小女孩嘆了口氣，說起年齡的時候極為憂傷，總算能看出點上了年紀的老人的愁緒。

黑驢這時候也昂起腦袋，吐著舌頭，贊同似高亢地叫了一聲，腦袋上卻挨了自己主人重重一巴掌。

女孩撇撇嘴，嫌棄道：“小黑你快閉嘴，難聽死了！”

他們說談，笑鬧著，與少年一樣，雖然行走在世間，卻根本格格不入，似乎空氣一般，周圍的人明明掃過他們所在的位置，卻好像空無一物一樣，視若不見。

甚至行人即將與他們接觸的時候，大約還有十幾米的距離，都會直接偏轉角度，防止與他們碰撞。

若是有人能發覺，自然會覺得這是一幅很詭異的場面，只是現場都是凡人，哪有這個本事？

他們也就自如地在街頭踱步，閑適自在。

“你別轉移話題，快點說實話！”

女孩盯著少年，認真地將話題轉了回來。

少年微微笑著，側著頭看著街頭巷尾忙碌著的人們，淡淡地說道：“也沒有什么，只是龍島有龍重新入世了而已。想來是那位老龍王不甘寂寞了，我去與他聊聊天也還不錯。”

女孩蹙著眉頭，憂心忡忡：“我自然知道這個消息，還遮掩之后親自出手鎖了那頭小龍的修為，想來也翻不起什么浪花來……”

她瞇著一雙大眼睛略帶懇求地看向少年，認真說道：“姐夫，你不要去龍島了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少年聞言心頭發顫，神情稍稍恍惚。

自從她姐姐過世之后，如今已經有多少年了？

這個倔強的小妮子，連話都不太和自己說了，何況是懇求自己？

可惜……

他低下頭，避開女孩的目光，沉吟了一會兒，然后才重新抬起頭來，閉上眸子，不去看她，輕聲卻又堅決地拒絕道：“不行，這本就是我的使命。我的因果，自然該由我自己去解決。”

“使命？”

女孩氣惱著，扭過頭去不想看那張比自己還好看一些的臉蛋。

只是終究忍不住了，坐在驢背上，背過身，氣鼓鼓地惱道：“老爹被這個所謂的使命坑了大半輩子，最后是什么模樣你難道沒看見嗎？怎么輪到你了，還是一般死腦筋？你心里還有我姐姐嗎？好好活著比什么不好？”

趁著女孩背過身的時候，少年調皮地伸手將掛在驢子頭上的那枚蘿卜壓下來了些許，倒是恰好能讓驢子夠到了。

這小黑驢立馬眉開眼笑，感激著，卻又悄無聲息地點了點自己憨憨的大腦袋，然后吐著舌頭在少年的手臂上討好地添了一下，留下了濕漉漉的舌印。

少年挑起眉梢，瞥了這頭黑驢一眼，笑著搖頭。

“你說的很對，我自然都是知道的。”

“那你為什么……”女孩猛然回頭，卻發現自己的寶貝小黑嘴里鼓鼓囊囊的，好似鬼鬼祟祟，在嚼著什么的樣子。

定睛一看，卻發現自己掛在上頭的那根大胡蘿卜已經沒了蹤跡。

她尖叫一聲，立刻氣憤地連連拍著小黑的腦袋：“你吃什么？快吐出來，快吐出來！你都比以前胖十幾斤啦！再吃胖點，信不信我將你做成驢肉火燒？！”

那小黑悶頭挨了好幾下，卻并不做聲，任打任罵，只是低頭發大財，幾下將嘴里的蘿卜嚼了個干凈，然后才憨憨地扭頭，張了張空無一物的大嘴，沖著自己的主人露出了得意的憨笑。

少年彎著眼眸，目光溫柔地看著這有趣的一幕，然后沉默著，偷偷往前跨出一步，只在原地留下一道有如實質般的殘影，好像還在看著女孩與黑驢間的打鬧。

“我知道啊，都知道的……只是心中難過，總是過不去的。”

“洛洛，祝你余生安好，終遇良人。”

自此山高水遠，一瞬千里，此去再見無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