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鹮的遺言(譯文紀實)
- (日)小林照幸
- 5字
- 2019-11-06 16:02:10
三 生椿之夜
1
愛護會已成立,禁獵區也已設立。春雄受縣里委托,調查禁獵區內一百多種小鳥的增減情況。每周日,他早上4點起床,到禁獵區內徒步。
朱鹮進一步受到媒體關注,在全國性報紙的新潟版、縣民營報紙《新潟日報》及當地的《佐渡時事新報》上,出現大量關于朱鹮的報道。凡是關于朱鹮的報道,不管版面大小,春雄都會剪下,認真保存。
采寫朱鹮的記者,幾乎都會找到春雄,尋求他的協助。不過,很多記者最終寫的卻是春雄本人。
春雄作為一名高中教師,并且教的不是生物,而是珠算和簿記,他卻為了保護朱鹮而奔走,并親自飼養朱鹮。對于記者而言,這樣動人的故事是不容錯過的。曾有記者清晨跟隨春雄到谷平觀鳥。很多時候,報道的內容占據近半個版面,篇幅之大,令春雄倍感驚訝。
有報道的標題叫《佐渡島上兩津高中簿記老師 愛鳥情深》,里面詳述了春雄從出生至今的經歷。不管在哪個時代,報紙的力量都是巨大的。讀者來信雪片般寄往兩津高中,為春雄打氣。
本以為,借助報紙的力量,朱鹮的保護將迎來一波浪潮,但事情并非如此簡單。不管是國家還是縣里,都沒就保護朱鹮下撥過一分錢。
“保護特別天然紀念物‘朱鹮’佐渡朱鹮愛護會”“打造朱鹮宜居之島 佐渡朱鹮愛護會”,這樣的標識本該出現在兩津港周邊、町或村里的顯著位置,以及學校和禁獵區周邊,但苦于沒有經費,現在只能停留在春雄的想象里。
不止于此,進入1955年,愛護會成立已一年有余,本打算頻繁召開的愛護會會議,竟一次也沒召開過。愛護會連印發開會通知的錢都沒有。當然,主要原因還是發起人公務繁忙,無暇顧及朱鹮。
實際開展工作的,估計只有春雄一人。不過,他所做的,也僅限于繼續觀鳥,以及關于保護朱鹮的思考。
春雄自己做了十五張宣傳板,放到山里。本應由愛護會出資制作,對外無償提供的宣傳冊和幻燈片,也只能由春雄自費解決。宣傳冊和幻燈片,對于提高佐渡民眾對朱鹮的認知,非常有必要,但春雄周日要監考珠算和簿記的鑒定考試,時間也成為一個問題。制作幻燈片時,他會讓妻子和九歲的長女、七歲的二女來幫忙,讓她們站在一兩米長的膠卷那頭卷膠卷。不過,做出來的片子效果并不理想,要么拍攝主體太小,要么成像不好,令春雄頗為焦慮。
培養大眾對朱鹮的興趣,首先要讓鳥類研究者關注朱鹮。春雄復員十年,關注朱鹮也已有十年。一直以來,他都抱有一個疑問。
那就是“朱鹮二色論”。所謂“二色論”,是指朱鹮分兩種,白色的叫“真朱鹮”,黑灰色的叫“黑朱鹮”。對此,春雄一直持懷疑態度。
通過觀察,他發現,在2月至6月的繁殖期,大半數朱鹮從脖子到上半身是黑灰色;其余的季節所有朱鹮都是白色。春雄飼養過的那只,一開始灰中帶黑,送入上野動物園后,春雄從收到的照片看,它呈現灰色,較之前變白了。
意識到這一點,春雄在谷平觀察時更加留意。在繁殖期見到的白色朱鹮,體格要么偏小,要么偏大。估計它們要么是尚不能繁殖的幼鳥,要么是已不能繁殖的老鳥。
朱鹮整理羽毛時,是將后腦勺和脖子插入上半身。春雄推測,在繁殖期,它們的脖子和臉上的皮膚或許會分泌黑色素,整翅時通過摩擦,把羽毛染成了黑灰色。
春雄找到了根據。首先,他把在山里收集到的羽毛按采集年月日進行分類。
然后,他詢問了保存在全國各地的朱鹮標本的羽毛顏色和采集時間。當時,佐渡有兩具標本,分別在兩津高中和新穗村教育委員會。根據日本野鳥會新潟支部的標本調查記錄,春雄發現長岡科學博物館和加茂市農林局也各有一具。
全國范圍有多少標本不得而知,明確有標本的是上野的國立科學博物館和東京都澀谷區(現千葉縣我孫子市)的山階鳥類研究所。后者由原皇室成員山階芳麿創立,是世界知名的鳥類研究所。另外,林野廳可能也有。春雄向上述單位詢問標本的有無,以及相關情況。他曾向能登、隱岐的日本野鳥會會員函詢過當地是否有朱鹮,這次,他再次向他們發出明信片,詢問標本一事。春雄本擔心收不到答復,但可喜的是,每個地方都認真給予了回復。
春雄總共取得了十七具標本的資料,歸納如下。

標本由尸體制成。10號標本是經春雄飼養后送往上野動物園那只。這些標本,有經人工飼養后死亡的,也有在野外發現但腐爛程度較低的朱鹮尸體。上表中的“采集日期”,基本上是人發現朱鹮的時間,有的彼時已經死亡,有的尚存活。
十七具標本中,呈現灰色的有2號、3號和10號,都是處于繁殖期的成鳥。處于繁殖期的幼鳥12號呈現白色。雖然1號、9號和11號有些模棱兩可,但這些數據讓春雄堅定了自己的結論。
世界上有九千種鳥。很多鳥的體色變化發生在春秋兩季,舊羽毛自然脫落,長出新羽毛,也就是所謂的“換羽”。而類似朱鹮的體色變化,世界上尚無先例。若春雄的結論正確,這將成為一項的新發現。
春雄反復研讀鳥類相關論文,撰寫出自己的稿子,并最終整理成題為《關于朱鹮羽色的新見解》的論文。不過,這并不是榮登學會志、學術志的著作,只是自費出版的論文罷了。
然而,春雄暫無精力顧及論文的印刷。
因為,佐渡的朱鹮數量有了大的變化。根據春雄自身的觀察,以及佐渡朱鹮愛護會從禁獵區周邊相關人士、農夫處了解到的信息,1954年,小佐渡時存十二只,大佐渡時存兩只,合計十四只。1955年,小佐渡時存十二只,大佐渡時存一只,合計十三只。大佐渡的數據來自走訪,小佐渡的數據來自春雄于秋冬兩季對結群的朱鹮所做的觀察。
1950年,佐渡共有三十五只,其中小佐渡有二十五只,大佐渡十只。1952年有二十四只,小佐渡二十二只,大佐渡二只。1953年有二十二只,小佐渡十四只,大佐渡八只……減少的幅度非同尋常。
究其原因,春雄首先考慮的是農藥。特別是當下正處在神武景氣時期,方便到“連除草都省了”的農藥,被農民視為寶貝。由此,田里和小河里的泥鰍、青蛙大量死亡。從鳥糞的過濾物來看,與五年前相比,小河蟹、泥鰍的骨頭以及昆蟲殼明顯減少。不僅朱鹮的食物減少,若是吃了中毒的青蛙和泥鰍,朱鹮本身也很有可能中毒死亡。另外,山林開采日盛,棲息地遭到蠶食或許也是原因之一。
對于農藥的使用,春雄認為,朱鹮吃田里的昆蟲,這本身就是在幫助谷物驅除害蟲。如今,農田已無它們的容身之處,還有什么地方可去?
成立愛護會,設立禁獵區,但朱鹮的數量卻驟減。這對于剛剛成立的愛護會來說,是極具諷刺意味的。實際上,愛護會除了調查朱鹮數量,別無建樹,若有人將責任推到愛護會身上,愛護會也無話可說。
春雄把精力集中到制作幻燈片上。眼下,要打破保護朱鹮的現狀,必須讓大眾關注朱鹮。他能做的,只有趕緊制作幻燈片和冊子,并分發給相關單位。
1956年3月末,經反復嘗試,題為《佐渡島之朱鹮》的二十三張連續黑白幻燈片和配套的解說冊終于完成。
第一張幻燈片呈現的是日本地圖,講述的是僅佐渡尚存朱鹮的現狀;第二張是春雄曾飼養的那只朱鹮的側面照,用于講解朱鹮的特征;第三至第八張詳細呈現佐渡的棲息環境;第九至第十四張介紹迄今為止已知的朱鹮的繁殖情況;第十五、十六張介紹飲食特性;第十七張介紹朱鹮的棲木;第十八張呈現一座荒山,講述朱鹮日益惡劣的生存環境;從第十九張開始播放禁獵區標識等,介紹保護方案;最后的第二十三張是一只翱翔于天空的朱鹮與一個“終”字。
解說冊這樣結尾道:“朱鹮,這種世界珍貴鳥類要免于滅絕之厄運,須仰仗各位島民的積極努力。請大家給予更多的理解和支持,感激不盡!”
這部幻燈電影共制作了三十部,放入直徑、高度各三厘米的專用鋁罐保存。若操作得當,可長期使用。
此外,這二十三張幻燈片還可根據需要制成相片。春雄從未考慮過版權等細節,一心希望這些宣傳品能發揮作用。解說冊按照一部幻燈片五本的比例,一共印制了一百五十本。
首先,春雄邀兩津高中野鳥部成員試看。因簡單易懂,受到大家好評,這也增強了春雄的信心。剛進入4月,他便向佐渡島內的各級行政組織、學校及佐渡朱鹮愛護會發起人所在單位無償發放,并委托他們放映。當然,春雄也寄給了農林省、文部省等國家機關,被稱為“幻燈片請愿”。
《新潟日報》刊登標題為《幻燈片映出朱鹮生態 兩津高中教師佐藤》的報道,讀者紛紛表示,十分愿意觀看。
日本野鳥會成立佐渡支部,春雄就任干事。前期會員多來自兩津市和小木町,遂于兩津和小木舉辦了放映會。有會員單獨借來幻燈片,放給感興趣的友人看。當時,人們缺少娛樂生活,曾有一所公民館以電影上映為名進行宣傳。聽說可以免費看電影,不少家庭全體出動。各家公民館總是爆滿,一晚上要播放好幾場。春雄還準備在秋季文化節野鳥展上播放。
放映的效果體現在佐渡支廳收到的大量提問和意見上。其中,有人提出,為保護朱鹮應該禁止人員進山。不過,大部分反饋還是停留在關于朱鹮的基本的疑問。很多問題的答案,其實就在解說冊里,或許大家看漏了,或者聽漏了。有時,佐渡支廳的工作人員答不上來,只好把問題推給春雄:“兩津高中有一位朱鹮老師,麻煩您向他咨詢,請您見諒。”
有對朱鹮感興趣的中學生,直接來找春雄。其中不乏兩津高中的同學,有的甚至是課上一言不發的學生,卻積極地請教關于朱鹮的問題。春雄也借此窺見學生們的另一面。
雖然春雄希望幻燈片能引起國家部門的重視,但國家和縣里依然沒給愛護會下撥一分錢。
小佐渡山里的標牌不知去向,獵槍聲時有響起,私自放置的捕獸夾也有增無減……盡管春雄重新立好標牌,但數日后再度消失。他周日進山察看,發現原來是偷獵者泄憤之舉。春雄與之爭辯,雙方近乎扭打起來。如果沒有國家的強力支持,這些現象只會屢禁不止。
秋季來臨。1956年的朱鹮數量出爐,小佐渡十一只,大佐渡兩只,總共十三只,與上年持平。
等到12月,春雄仍然沒接到國家方面的任何消息。日本進入經濟高速發展時期,為了躋身發達國家,國策必須以經濟發展為優先考量,決策者哪里有時間顧及區區一個佐渡島。但是,農藥的普及和森林的砍伐正在將朱鹮趕上絕路。環境若連鳥類都容不下,誰能保證將來還能容人類安居?人類對環境的適應能力還沒有強大到那種地步。
彼時,《每日新聞》記者就國家和縣里不撥經費一事,采訪了春雄和佐渡支廳,并在新潟地方版上以三分之一的版面刊文:
《兩津高中佐藤老師 幻燈片請愿煞費苦心 國家部門 置若罔聞》
以下是內容摘要。
“三年前的1953年,佐藤老師得到當地町村會、獵友會的支持,成立了朱鹮愛護會。可是,由于沒有補貼和捐款,該會從未召開會議,名存實亡。1955年,其與愛鳥人士共同發起運動,成功將棲息地定為禁獵區。(中略)禁獵區為期五年,違者按縣條例和狩獵法論處。縣里捐贈并設置了十六根保護朱鹮的標志樁和六十枚標識。不過,僅有標識,卻全無保護政策。不止于此,禁獵區遭到獵人破壞,最后連標識也不知去向。佐藤老師悲憤之余,制作一百五十份報告向島內外發放,經縣野鳥會向國家陳情。(中略)將朱鹮生態制作成二十三張幻燈片寄給當局及愛鳥人士。報告與幻燈片都是關于朱鹮的重要學術資料,且傾注了佐藤老師對朱鹮的萬千情愫,但文部省和文化遺產保護委員們卻無動于衷。實際承擔保護職責的佐渡支廳也推脫道:‘一點保護經費都沒有,連電話費都是我們工作人員自己出。前年,町村會和佐渡朱鹮愛護會發出了陳情書,但毫無回音。佐藤老師的努力令人感動,但國家不行動,我們也沒有辦法。保護政策確實是一片空白。’愛鳥人士的善意令人動容,但改變不了朱鹮行將滅絕的命運……”
雖說是新聞報道,但文風更像是雜志,字里行間飽含記者的真情實感。在壓軸部分,記者提及喂養朱鹮的食物皆為春雄自費,難掩憤怒之情。
“連吃食的錢都不給,國家就是這樣保護特別天然紀念物的。”
保護政策一片空白。要打破現狀,春雄寄希望于日本鳥類保護聯盟、日本鳥學會、日本野鳥會本部等鳥類保護團體親臨佐渡。至于如何吸引他們前來,春雄想到了自己的論文。
朱鹮是罕見的會改變體色的鳥類。希望這點可以引起學術界的興趣。春雄醞釀已久的論文于1957年初印刷,并寄送給了鳥類學會、研究所、大學、動物園等研究機關。
“感謝您寄來論文,祝您今后的研究碩果累累。”雖然有回音,但完全沒有談及具體內容,這就意味著春雄的論文并未受到認可。站在學者們的角度,這或許理所當然。世界上還未發現哪一種鳥,會將脖子上的分泌物涂到身上,從而改變體色。縱然還沒有研究人員對朱鹮的生態進行觀察,但偏偏朱鹮就具有這一罕見特性?
論文上,春雄的署名是“兩津高中教師、佐渡朱鹮愛護會會員佐藤春雄”。也許有人只是看到這個頭銜,便付之一笑,將論文扔進垃圾桶里了。不管在什么時代,在這個保守而注重學派的世界,既非學者又非專家的門外漢要想發表論文,其難度可想而知。春雄雖有思想準備,但難免也感到失落。不過,這是春雄自己的觀察,要是換作學者,即便在佐渡住上幾年,依然會誤以為朱鹮有兩種類型。
春雄希望,愛護會籌措相關經費,請鳥類學者來佐渡,對朱鹮進行全方位的研究。一旦確認其改變體色的特性,朱鹮將作為世界珍稀鳥類而受到重視,佐渡將出現專門的研究機構。這對于推動保護政策是大有裨益的。
就對朱鹮的了解而言,春雄是有自信的。但即便是春雄,也有大開眼界的時候。
在新穗村禁獵區的正中央,有一個叫“生椿”的村落。它位于海拔三百至四百米的小佐渡山脈的山坳里,汽車只能到達山麓。那是一個貧寒的村落,僅三戶人家,不通水電。它離位于新穗村中心的村公所約十二三公里。去往生椿有兩條路,從新穗村出發是最近的,但車行一段距離后,還需要徒步七八公里,男人也需要走至少兩個小時;第二條路是自前浜海岸的赤玉村落北上。這個村落因開采“赤玉石”(赤褐色的含鐵石英巖)而聞名。每天,兩津市和小木都有幾班前往赤玉的巴士。在赤玉村落下車后,還需走上近十五公里山路才能到達生椿。這條山路,是一條蜿蜒于溪谷的羊腸小道,古稱“四十八重關”,估計是由“四十八重灘”訛化而來。不僅在佐渡,即便是在新潟范圍內,生椿都是人口最稀少的地域,春雄從未踏足過。
據新聞報道,就在生椿,住著一名叫高野高治的男子,與朱鹮相生相伴。高野生于生椿,四十四歲(1913年生),耕一畝五分地,于梯田作水稻,于旱田作蔬菜,在山中燒炭,種植蘑菇。他自小開始觀察身邊的朱鹮。
對于高野而言,朱鹮不是什么特別天然紀念物,也不是什么縣鳥,而是近在咫尺的朋友。1931年10月,他曾在離家二十米遠的田里,目睹二十七只朱鹮悠閑地吃泥鰍。
春雄此前并不知高野其人,雖然去過新穗村無數趟,但并沒有人向他提起過高野。春雄一直期盼的,能和自己聊聊朱鹮并答疑解惑的人物,終于出現了。
春雄本希望立刻拜訪高野,但由于諸事纏身,很難抽出時間。到了寒假,觀察朱鹮告一段落,但他又聽說生椿位于大山深處,連房檐上都積了厚厚的雪,路上若是遇上暴風雪,說不定性命難保。于是,見高野之事一拖再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