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里硝煙彌漫,王佳楠的母親心疼兒子,罵罵咧咧地責怪竇天驍的家人沒有教育好孩子。
因為據班上可靠線報稱,是竇天驍先動手推了王佳楠。
老媽揚起胳膊照著竇天驍的腦袋甩了過去,“你現在知道不敢了!早干嘛去了!我看你本領通天法力無邊啊,都能把人打進醫院!”
竇天驍哆哆嗦嗦地抽噎,鼻涕眼淚一路往下掛,喉嚨里幾乎發不出完整的聲音,“我不、不敢了……”
“我不敢、了……爺爺!救、救救我!”
外公替竇天驍擋了好幾下,當起了和事佬,“好了好了,阿月,孩子還小,教育一下就行了,打得這么用力真把他打壞了怎么辦。”
轉而又安撫王佳楠的母親,“孩子受傷檢查的醫療費我們都會承擔的,真是不好意思了啊,是我們沒管教好孩子。”
葉曉月一把掐住了兒子的側臉,恨不得擰個三百六十度的麻花出來,“就是你們成天慣著他給慣壞的!一天到晚不學好!皮得無法無天了!”
竇天驍的兩條腿幾乎都快被吊離地面,疼得嗷嗷直叫。
幾位任課老師看后都有些于心不忍,輪番上陣勸慰,好不容易把雙方家長給安撫了下來——當然,主要是竇天驍他媽。
最終協商之后,所有的醫藥費都得由竇天驍的家里人承擔。
竇天驍還被迫前往醫院去向王佳楠道歉,雖然是千百個不樂意,在外公的勸說下,還是扔下了一句,“對不起。”
王佳楠的腦門和胳膊上都還纏著繃帶,也不情不愿地回了句,“沒關系。”
王佳楠的媽媽趁火打劫,給兒子做了個全身檢查,花費了不少錢,葉曉月掏錢的時候心里頭都在滴血——那可是她整整兩個月的辛苦錢。
于是回家之后對著竇天驍又是一頓刀槍棍棒伺候,外公和葉晞夾在中間做和事佬,葉晞甚至都愿意把自己的零花錢全部捐獻出來請求大姑不要再打弟弟了——雖然只有六塊零三毛。
竇天驍撕心裂肺的哭嚎驚動了隔壁鄰居。
屁大點兒的小孩子,哭得臉頰通紅,淚眼朦朧,都快喘不上氣兒了,見有外人幫著攔住老媽,就逃命一樣地沖出了家門。
竇天驍也不知道該往哪里跑,只知道再呆在家里都快要被老媽給打死了。
外公著急忙慌地追了出去,葉晞也想跟著,被外公給擋了回去。
屋外天色已暗,小東西一晃就沒了人影,老爺子在鄉下的田埂邊一遍一遍地喊著外孫的名字,走得后背冒出了一層薄汗。
竇天驍其實早就聽見了外公的聲音,但他害怕媽媽也跟出來了要揍他,于是趴在白菜地里沒敢吱聲。
寒冬臘月的白菜地里都結滿了白霜,竇天驍趴在地里不到一分鐘,手腳就都凍得失去了知覺,他的喉嚨還在不停地抽噎,眼淚水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咸咸的,還有點苦澀。
他覺得自己真的是太倒霉了,為什么會生在這樣的家庭里。
沒有一個可以在危難之中挺身而出的爸爸不說,卻還有一個兇神惡煞的老媽,整天都想要打斷他的腿。
他討厭死媽媽了,恨不得跟她劃清界限,一輩子都不要看到她。
他再一次不爭氣地想:要是能跟江燃換個媽媽就好了。
小崽子在菜地里趴了不知道多久,臉上的鼻涕眼淚都被寒風給風干了,嘴唇也干燥得脫了皮。
老北風呼嘯而過,刮在人臉上就像刀片劃過似的,老爺子急得要命,在田埂上來來回回地喊著外孫的小名。
他的眼睛本來就不怎么好,一個不注意就崴了腳,撲通一下摔在了隔壁人家的菜地里,腿上的關節都發出了脆響。
“爺爺!”竇天驍尋聲而去,邊跑邊抹眼淚。
老爺子一聽外孫的聲音,一顆懸著的心也就落了回去,他就這么坐在田埂上,一只手捂著自己的膝蓋,一只手揉了揉竇天驍的小腦袋,輕聲地安慰,詢問原因。
因為他很了解自己的外孫子,小兔崽子雖然平常皮了點,但是心地善良又有些害羞,不可能平白無故地亂打人。
好不容易有人愿意聽自己解釋,竇天驍委屈的淚水又釋放了出來,斷斷續續地把事情的起因經過跟外公哭訴了一遍。
外公聽后,將竇天驍圈進懷里拍了拍,“好好好,不哭啊,我們小豆子是委屈了,以后別人說什么你都別聽,外公改天帶你去看爸爸好不好?”
“真的嗎?”竇天驍的哭聲頓時剎住了車,就是聲音有些哽咽。
“真的,”外公像擼小狗毛似的,替他順了順后背,“以后大晚上的不能這么亂跑了知道么?最近鎮上有人販子,會把小孩子給抓走。”
“啊?”竇天驍有些害怕地往外公懷里一縮。
老爺子倒不是故意嚇唬他。
這陣子鎮上的確在傳,有人家的孩子被一外地人給抱走了,據說被抱走孩子的還是一位姓汪的老師,她的兒子今年才三歲,平常都是奶奶在帶,沒想到在便利店買個東西的時間,孩子就不見了。
現在街上的很多電線桿子上都貼滿了尋人啟事,但找了都快一個星期了也沒找到,估計是沒什么希望了。
竇天驍淚眼婆娑地問:“什么是人販子?”
“就是專門騙小孩兒的壞人,以后有陌生人跟你說話你就別搭理知道不?”外公囑咐道。
竇天驍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但一聽要回家,就又一萬個不樂意,“我不回家,我討厭媽媽,我不想要這個媽媽了!”
“傻孩子啊,”外公笑著揉了揉他的腦袋,“你不要這個媽媽你要哪個媽媽?”
竇天驍把眼淚擦在了外公的衣服上,倔強地瞪著家中那團黃色的燈火,“反正就是不要這個媽媽了!”
竇天驍怎么都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有一語成讖的一天。
許多年之后,每當他回想起自己站在田埂邊說過的這句話,都會痛恨自己的愚蠢不懂事。
竇天驍和媽媽以前住的房子是竇廣茂租的,竇廣茂入獄之后,竇天驍的媽媽就和一幫打工的年輕人一樣,住在廠長安排的宿舍里。
竇天驍拽著外公不肯回家,寧可站在風中凌亂,外公干燥龜裂的大手悄無聲息地把另一雙稚嫩的小手裝進自己的衣兜里。
一直等到老媽踩著自行車從田埂上駛過去之后,竇天驍才拉著外公戰戰兢兢地往回走,一步三回頭,生怕老媽再縮回來教訓他。
家里,舅舅已經做好了晚飯,最簡單的水燉蛋和炒白菜。
葉晞習慣了和弟弟他們一起吃飯,說什么都不樂意一個人先吃,于是搬了個板凳子坐在大門口,就像一條看家護院的小狗子。
忽然,他在黑暗中看見了一道步履蹣跚的身影,便伸長了脖子,緊接著另一道瘦小的身影也出現在了他的視野里,葉晞拔腿飛奔,撲進了外公的懷抱中。
“豆子,你沒事吧。”葉晞抓著竇天驍的手。
竇天驍搖了搖頭,抬頭聞見了一陣飯菜香,情不自禁地吞了吞口水,從下午打了一架到現在,他還沒吃過一口東西喝過一口水,已經餓得前胸貼后背。
兩個小孩兒回到屋里,見了光亮,這才發現外公的褲腿上破了個洞,膝蓋還在流血,心疼得無以復加。
兩人又忙活著給外公上藥包扎——當然,竇天驍的主要作用是礙事。
“外公腿上有好多毛哦。”竇天驍捏著手指試圖給外公拔毛。
“哎!你個兔崽子!”外公笑著在他腦門上敲了一下。
晚餐過后,舅舅要回街上,臨走前勒令兩個孩子回屋寫作業睡覺。
這場聲勢浩大的戰爭總算是告一段落。
竇天驍抱著課本走到小表哥的房間,準備一起寫作業,當他翻出那本被撕了一大半紙張的練習本時才猛地想起來一件重要的事情。
江燃的生日會!
然而唯一能帶他回鎮上的舅舅早已離開,竇天驍寫完作業,在無限的悔恨和遺憾中進入了夢鄉。
夢里的場景有些模糊,但他的意識里知道,那是在自己班的教室里,王佳楠帶頭罵人,他忍無可忍就動了手,還用了好幾招江燃教他的攻擊套路,把幾個帶頭的同學打得落花流水,邊上都是為他喝彩的聲音,那叫一個解氣。
結束時,他一抬頭,看見江燃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望著他,目光森冷,“我教你招數就是為了讓你傷害同學的?”
竇天驍渾身一僵,血液像是凝固了一般,過了好一會才追出去,邊跑邊喊著“哥哥”,可江燃頭也不回,更大步地向校門外走去。
眼看著江燃的背影逐漸遠去,竇天驍心里急得不行,渾身上下都鉚足了勁兒向前沖,可身體偏偏像是被人按了慢動作鍵似的,怎么跑也跑不快。
隨后,眼前的學校大門,寬闊的馬路,喧鬧的小賣鋪都開始劇烈的晃動,扭曲,像是地震一般,腳下的土地一分為二,裂成一道手掌寬的縫隙,底下萬丈深淵看不見底。
竇天驍扯著嗓子喊著哥哥,江燃非但沒有回頭,還加快了腳步,一轉身就消失在了他的視野里。
腳下的土地分崩離析,竇天驍腳下一滑,身體失重下墜。
從夢中驚醒的時候,竇天驍的心臟跳得和新年的鑼鼓一樣歡騰,瞪著天花板好半天都沒能從驚恐的狀態中抽離出來,翻身的時候發現貼身的保暖內衣都因為汗濕黏在了后背。
他忽然意識到,這是他有生以來的第一個有印象的噩夢。
“噩夢”之所以稱之為“噩夢”,是因為在夢中,失去了潛意識中最彌足珍貴的東西,可以是一個人,一件物品,或是一段深刻的情感。
而不斷的失去,卻又總是貫穿著每個人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