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天驍本以為自己逃課這事兒必定會迎來一頓狂風(fēng)暴雨般的伺候,結(jié)果非但沒人罵他,老媽還親自下廚給煮了一碗面條,外公也守在他床邊哄著他睡覺。
隔天一早醒來的時候,床頭柜上還放著一大包他最愛吃的大白兔奶糖。
竇天驍那時候還并不知道這個家庭即將四分五裂,他被迫面臨了人生的第一個重大轉(zhuǎn)折。
三年級的上半學(xué)期快結(jié)束的時候,竇天驍上了一次紅旗講臺。
那塊寶地是每周一開晨會時老師們“誦經(jīng)”以及優(yōu)秀學(xué)生干部領(lǐng)獎或者發(fā)言的地方,他做夢都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能站在那個平臺上領(lǐng)取一筆巨額獎金。
那是在他走失那天碰到的小男孩家屬為表謝意而讓學(xué)校轉(zhuǎn)贈的一筆錢。
小男孩家屬之前一直忙于打官司處理糾紛,沒來得及當(dāng)面酬謝,事情了結(jié)之后就通過警方那邊的記錄找到了竇天驍?shù)乃趯W(xué)校,還寫了一封感謝他見義勇為的表揚信。
當(dāng)然,感謝的內(nèi)容沒有完全說明,只是夸贊他臨危不懼,及時替自己的兒子呼救,讓他免于傷害。
竇天驍對那小男孩的印象不是很深,再加上當(dāng)時天色又黑,很多細節(jié)他都已經(jīng)忘記了,還一直以為是自己幫著小男孩脫離了人販子之手,所以當(dāng)班主任問及這件事情的時候,他只是說,看見一個男人捂住了小男孩的嘴巴,要把他給綁架。
班主任憑借著開放性的思維,自動腦補了一出俠肝義膽的英雄戲碼,在周一晨會上對竇天驍那是排山倒海一通猛夸。
受寵若驚的竇天驍望著臺下那一雙雙注視著他的眼睛,差點兒又緊張得尿褲子,小臉漲得通紅,雙手顫抖地接過老校長頒給他的兩個信封——其中一個是校領(lǐng)導(dǎo)的一點小意思。
那一學(xué)期期末,他拿到了人生中第一張三好學(xué)生獎狀。
同學(xué)對他的稱呼也從“小殺人犯”變成了“竇大俠”。
然而他的寒假卻沒有像想象中的那么高興。
就在他考完試的那天晚上,媽媽坐在他的床頭,鄭重其事地宣布:“我跟你爸爸要離婚了。”
竇天驍并不了解離婚的定義,老媽便用最通俗易懂的方式跟他交流了一下——你想跟爸爸還是跟媽媽?
這就是為什么李慶寧敢?guī)Ц]天驍去見竇廣茂的原因,因為他認(rèn)定了竇天驍在見到爸爸之后,會選擇跟媽媽。
大人都無法預(yù)料“離婚”這一項行為會對整個家庭,對孩子造成什么深遠的,不可逆轉(zhuǎn)的影響,更何況是竇天驍這個去年還尿褲子的小屁孩兒。
他不明白為什么自己的爸媽要分開,明明外公說爸爸很快就會回來了,他們家會像江燃,葉晞他們一樣,有爸爸,有媽媽,有依靠。
為什么只能選一個?
可惜他的疑惑和不配合并不能阻礙葉曉月奔往幸福的腳步。
在七月初的時候,葉曉月親自去了一趟監(jiān)獄,再次要求竇廣茂簽下離婚協(xié)議,竇廣茂這次沒再祈求什么,他也沒有什么能力爭奪撫養(yǎng)權(quán),麻木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葉曉月跟他說抱歉的時候,他冷漠地轉(zhuǎn)身,沒有說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拖著疲憊的身軀消失在了她的視野之中。
這些事情竇天驍并沒有參與,也毫不知情,只是在他和江燃他們約好了要去鎮(zhèn)上看燈會的前一天傍晚,老媽忽然宣布,他要搬家了。
“等新學(xué)期開學(xué)你就能在市區(qū)上學(xué)了,可以認(rèn)識好多好多新的小朋友,每個周末都能去吃肯德基。”葉曉月坐在小矮凳上,苦口婆心地勸說一通。
“我不要,我要在鄉(xiāng)下,我明天還要去看燈會呢。”竇天驍說。
“市里也可以看燈會啊,媽媽就看過,五顏六色特別漂亮,媽媽還可以讓李叔叔帶你去海洋公園玩,你不是一直想看看海豚長什么樣么……”
竇天驍最終還是沒能抵制住吃喝玩樂的誘惑,隔天一早跟著老媽爬上了搬家公司的大卡車。
老媽并沒有告訴他去市里上學(xué)就很少有機會見到外公他們,反而還信誓旦旦地許諾每個周末,寒暑假都一定帶他回鄉(xiāng)下。
竇天驍以為魚和熊掌可以兼得,覺得搬去市里的這項決定也沒有影響他的娛樂生活,反正他也不喜歡班上的那群同學(xué),能避開也不錯。
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在他離開的那天,他看到外公躲在灶臺后邊偷偷抹眼淚了。
“外公,我很快回來的!我每個周末都回來的!”竇天驍抓著外公的大手說。
“好孩子。”外公像小時候一樣,將竇天驍抱到了自己的大腿上,兩人的額頭輕輕地碰了碰,“要常回來看看我們,放學(xué)了就個電話回家,讓外公聽聽聲音。面館和家里的電話都背的出嗎?”
“那當(dāng)然!”
那是竇天驍生平第一次坐長途,雙肘趴在窗口,覺得這個世界新奇無比,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景色,不停地向老媽提問。
“為什么樹木在后退啊?”
“為什么人也在后退啊?”
“轟轟轟轟的是什么聲音?”
“車子為什么一直晃來晃去?”
“為什么那輛車沒有后退?”
剛開始老媽還耐著性子回答,被問得煩了,扔下一句,“不準(zhǔn)看窗外了,多看會吐的。”
竇天驍不以為意,他就像是一只剛出生不久的小麻雀,興致勃勃地盯著窗外,對小鎮(zhèn)外的一切充滿好奇。
果不其然,才過了半個鐘頭,他就開始渾身無力,頭昏腦脹,哭喪著臉抱怨道:“媽媽,肚子里脹脹的難受……”
“讓你別看別看你非要看,早上還喝那么多牛奶……”葉曉月怕司機怪罪,連忙從行李箱里翻出一個裝零食的馬夾袋,“拿好了,不舒服就吐在里頭,很快就到了。”
接下來的兩個多鐘頭里,竇天驍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非人的折磨,他幾乎是吐光了胃里所有的東西,又開始吐口水。
兩只眼睛就跟兔子一樣,紅通通的,淚水也被強行擠出眼眶,難受到?jīng)]力氣說話,他把馬夾袋的兩個提手掛在了耳朵上,吐到什么都吐不出的時候就一直干嘔。
他聽見胃部不停痙攣抽搐的聲音。
他開始想家了,想外公,想葉晞,想舅舅舅媽,還有江燃,他想告訴江燃坐車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可不要輕易嘗試。
快中午的時候,竇天驍見到了李慶寧,他守在馬路邊上,給剛下車的老媽一個大大的擁抱。
竇天驍還看到他們的嘴唇碰了碰。
老媽低頭看到一臉茫然張著嘴巴的竇天驍,忙解釋說:“這是一種禮節(jié),如果見到很久沒見面的好朋友就要親一親,表示你很喜歡對方,你很想念對方。”
“哦。”竇天驍信以為真地點點頭。
溪鎮(zhèn)屬于b市犄角旮旯里的一個小鎮(zhèn),那會還沒有通高鐵,所以路程可以說是跋山涉水,竇天驍一通顛簸的肚子餓得咕咕叫。
在司機把東西都搬到新家之后,他如愿以償?shù)爻缘搅艘活D肯德基。
說實在的,他對那個所謂的新家完全沒什么印象,只知道出門以后右拐步行到盡頭,有一個跟探險迷宮那么大的商場,里邊兒有麥當(dāng)勞,必勝客,紅豆餅,雞蛋卷,各種稀奇古怪的糖葫蘆……
那簡直就是個天堂。
竇天驍每天起床就盼著能去“天堂”里頭逛一圈,但是老媽和李叔叔總是很忙,剛開始還會把他帶去服裝店里玩,后來干脆把他反鎖在家,不帶他了。
每天一早老媽出門前會給他買好一天的儲備糧食:一瓶果汁,一杯牛奶,一壺開水,一塊蛋糕,幾個大肉包。
竇天驍就像只被關(guān)在籠子里倉鼠,過起了百無聊賴的生活。
新家里有一套麻將牌,竇天驍天天趴在地上玩搭房子,還自言自語地給大家安排出游時地住宿床位,“葉晞一張小床,舅舅舅媽一張大床,外公一張小床,我一張小床,江燃……哎呀,不夠了。”
“那哥哥就和我擠一擠吧,反正我瘦。”
然而空蕩蕩的房間,沒有任何人給他回應(yīng)——那段時間他甚至無聊到把暑假作業(yè)給寫完了。
有一天晚上他打電話回家跟外公說了這事兒,外公在電話里把女兒罵了一通,“你把他一個人關(guān)在家里多不安全,周圍鄰居又都不認(rèn)識,出了點事兒誰知道啊?”
隔天,家里的電話機就“壞”了。
竇天驍早上爬起來試一下,吃過早飯試一下,中午試一下,下午試幾下,每次都是失望而歸。
他試了無數(shù)遍都沒辦法聽見家人的聲音,委屈得都快哭了,連晚飯都沒了胃口。
老媽耐著性子安撫說空了等人來修,可是這一等就是一個星期。
這天一早,竇天驍終于忍無可忍,趁著老媽還在熟睡,從她衣兜里翻出了房門鑰匙和一張十塊錢鈔票,像倉鼠出籠似的,偷偷摸摸溜出了新家。
城里的馬路比鄉(xiāng)下寬敞很多,一大清早的也是一番車水馬龍的景象,還用白色的線條劃分出了人行道。
竇天驍之前只在書上見到過這種斑馬線,他按照自己熟悉的路線,穿過了兩條斑馬線。
太陽升起時,馬路兩側(cè)的路燈齊刷刷地熄滅了,“砰砰砰砰”這樣關(guān)燈的巨響一直從街頭延伸到街尾。
竇天驍?shù)谝淮涡蕾p到這壯觀的一幕,接著繼續(xù)低頭,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游走,最終選擇在路邊的一家書報亭里撥通了家里的電話。
本來他也并不打算哭訴什么,但一聽見外公虛弱沙啞的聲音,頓時就急了。
葉晞?chuàng)屵^話筒說外公生病了,白天在醫(yī)院吊鹽水,晚上剛送回家,醫(yī)生說很嚴(yán)重,會轉(zhuǎn)成肺炎。
竇天驍一聽就愣住了。
要怪就怪葉晞這毛孩子報憂不報喜,醫(yī)生說的分明是“現(xiàn)在燒得有些嚴(yán)重,再不趕緊掛水回頭有可能會轉(zhuǎn)成肺炎的”硬生生地被他給扯成了最壞的結(jié)果。
竇天驍聽到“肺炎”二字就立馬聯(lián)想到了去年全球范圍內(nèi)爆發(fā)的那場“非典”,誤以為那是同一種病。
他猛地想起舅媽說過,得了“非典”的人都得死,握著聽筒當(dāng)場就是一頓痛不欲生的嚎啕大哭。
報刊亭的大媽一見情況不對,就立馬走過去安撫詢問。
竇天驍因為失蹤小孩兒事件,對陌生人時時刻刻保持著一顆戒備的心,別人問什么也不說,結(jié)果就再次被穿著制服的警察叔叔接到了派出所嘮嗑。
巧就巧在,竇天驍居然在市區(qū)派出所里看到了江燃的爸爸,一定要形容的話,當(dāng)時他那心情不亞于抗戰(zhàn)期間的農(nóng)民看到了共。產(chǎn)。黨。
由于竇天驍根本就不知道新家的地址和號碼,又吵著要回家見外公,江爸爸就和隊里說了一聲,把他“遣送”回鄉(xiāng)下去。
于是,在不到一年的光景里,竇天驍再次風(fēng)風(fēng)光光,瀟瀟灑灑地爬上了警車——以至于舅舅后來還調(diào)侃了一句,看來這孩子和警察局有不解之緣啊……
非常神奇的是,竇天驍這次在警車上竟然一點都沒有吐。
可能是因為歸家的心情令他心潮澎湃,又可能是因為叔叔給他解釋了“肺炎”并不等于“非典”,令他松了口大氣。
當(dāng)然,也很可能是單純的因為沒吃早點。
總之,當(dāng)他從一路鳴著警笛,呼嘯而過的警車副駕駛位置跳下去時,舅媽驚得眼珠子都快彈出來了。
他還看到江燃嘴里叼著的一塊大排掉回了碗里,濺起無數(shù)滴面湯。
“你怎么回來了啊?”江燃著急忙慌地擦了擦嘴,又低頭擦起了褲腿。
竇天驍正想開口,小腦瓜子忽然轉(zhuǎn)了轉(zhuǎn),想起了老媽說過的話,于是雙手捧住了江燃的臉頰,在他濕潤的嘴唇上重重地親了一口。
“mua!”嘎嘣帶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