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萊克，接一下文件！”

“好的。”

屏幕上跳出綠色的傳輸條，鐘子陽往椅背上一靠，脫下金絲眼鏡輕揉鼻梁，接著剝開一顆果汁糖扔進嘴里，心情頗好地哼起不成調的小曲。

坐在對面的克萊克抬起頭，娃娃臉上寫滿疲憊，他敲了敲光屏，問：“這是最后一份？”

鐘子陽把糖從嘴巴左邊頂到右邊，十分實誠地點頭。

辦公室的大門被推開，一位面容姣好的金發女孩捧著托盤、步履平穩地走進來，她穿著深色套裝，臉上掛著一絲不茍的微笑，朝兩人道：“鐘，克萊克，需要來一杯咖啡嗎？”

“給我一杯，鐘不用，他又能提早下班了。”克萊克滿臉挫敗地倒在桌上，有氣無力地道，“我究竟什么時候才能有鐘這樣的智商，安娜，你說我馬上去實驗中心做腦部移植手術還來得及嗎？”

安娜沒有回答，把一杯熱騰騰的拿鐵放在克萊克手邊，保持著完美笑容道：“工作加油哦。”

克萊克目送她退出辦公室，對鐘子陽小聲抱怨道：“他們真應該給辦公室女郎添一個談心的程序，或者起碼把鼓勵語換一換，剛才那句我都聽厭了。”

“不用自己沖咖啡，就該知足了好不好。”

鐘子陽一邊笑他，一邊盯著光屏。待傳輸條的數字跳轉至100，他便干脆利落地按下關機鍵，從椅上跳起來。

“趕著回家？”克萊克把下巴抵在桌面，目光跟在鐘子陽身上，說，“真好啊，我也想回家洗澡吃飯，公司的營養劑真的很難吃。”

“不，我得先去趟專賣店，JZ八型今天上架。”

克萊克了然地點頭，JZ八型是鐘子陽設計的AI管家，他在發售初日去看一圈純屬正常。鐘子陽從架子上取下大衣，在口袋中摸出兩顆橙子味的水果糖，揚手扔給克萊克，笑道：“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寫了一份新程序，能將日常檢查時間提高三倍，放在剛剛給你傳的文件夾里，今晚肯定能回家吃飯了吧？”

兩顆水果糖相繼落在克萊克身上，一時失手的鐘子陽吐了吐舌，克萊克卻毫不在意，好似砸中他的是天大的餡餅一般，一臉狂喜地撿起兩顆糖各親一口，大聲道：“天啊，鐘，我愛死你了！明天請你吃糖！”

“那先說好，我要蜜桃味的。”

克萊克大方地朝他一揮手，重新埋頭于光屏。鐘子陽笑瞇瞇地穿上大衣，邁著輕快的步伐離開辦公室。

總部一百二十層的正常下班時間是晚上八點，走廊里此時依舊一片忙碌。鐘子陽絲毫不介意自己的格格不入，悠閑地晃過人群，踏入空無一人的電梯。

博茨的電梯都是半弧玻璃的設計，每坐一回都是令人震撼的體驗，越高的樓層越是如此。抬眼是幾乎能平視的夕陽，灰霾也擋不住流光溢彩的晚霞，垂眸則能將逐漸落入夜幕的城市收入眼底，恢弘浩瀚使人驚嘆。高聳入云的鋼筋怪物縮成模型大小，來往穿梭的車輛和飛船在其中空隙畫出一道道絢麗的光線，和如同小光點般的廣告屏織就一塊華麗炫目、一望無際的光幕，完美地掩蓋藏在底下的腐爛之處。

來自全球各地、不同膚色的人共同生活在這座名為諾亞的城市，他們被博茨所發明的仿生人和AI管家所服務，在日復一日之間逐漸忘記那場毀天滅地的自然災難帶來的痛苦。某些學者稱，他們每個人都在依賴博茨生活，有人甚至將這個科技呈爆炸式發展的嶄新紀元的到來歸功于博茨集團，歌頌蘭斯?博茨為他們的救世主。

作為博茨集團的高級基因設計師，鐘子陽大概只有在發工資那一刻，才比較同意救世主論這種說法。

他曾見過蘭斯好幾回，其中沒有任何值得稱道的美好經歷。蘭斯與外界傳聞截然相反，脾氣乖張陰郁，擁有上位者的一切特點，自負尤其突出，他甚至在博茨的一樓大廳掛上自己的照片。

鐘子陽一走出電梯便能看見它們，寥寥三張掛在墻上，尺寸不大卻尤其顯眼。中間那張是蘭斯的側臉，位置比其他兩張稍高些許，興許是黑白色調加上時間久遠的緣故，看著與本人不太相像，氣質比現在還要多幾分張狂不羈，目光像是要穿過博茨大門的玻璃，在自己統治的科技帝國中肆意梭巡。

鐘子陽略帶嫌棄地輕輕撇嘴，腳下一轉，用手環劃開門禁，快步走出這棟墻壁上用亮金色寫著“博茨”的宏偉建筑，凜冽寒風不留情地撲面而來。他瑟縮一下，攏緊大衣，朝迎面走來的幾位同事打了個招呼，然后飛快地鉆進恰好停在自己面前的飛船。

四下無人鐘子陽就開始放肆，不顧設計師的形象，蹬掉鞋子，像蝦米似的縮在寬大的駕駛座上，朝自己的管家撒嬌：

“尼婭，好冷好冷，開暖氣了嗎？”

“子陽，已經調到30度了。”尼婭的機械音里有幾分無奈，“目標地點設置為D區專賣店，對嗎？”

“嗯嗯。”

“晚餐想吃什么？”

“牛排！”

“好的，已為您安排。”

鐘子陽向來信任尼婭，一眼都沒看控制屏，自顧自地拿出一袋水果糖吃。暖氣逐漸發揮作用，他便把姿勢改作盤腿，靠在駕駛座上往外眺望熟悉的風景。

這是一座名副其實的金屬森林，俯瞰和身處其中完全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兩側飛快往后退的均是高樓大廈，擋去大部分陽光，它們的表面大多被刷上一層抵御霧霾和光照污染用的金屬涂料，沉默地倒映著在數輛飛車在半空中來來往往的影子，而小部分則做成了廣告屏，在那上面出現十秒鐘的價格里帶著數個連鐘子陽看到都要咋舌的零。它們在漫天灰霾中散發著光怪陸離的鮮艷燈光，為博茨或者其他公司的新產品作宣傳，多數時候是博茨。

諾亞城以博茨總部為中心劃分為A-E區，D區沒有公用停機坪，飛船只能選擇一塊較為空曠的地面降落。鐘子陽穿戴整齊，自動門緩緩打開，尼婭道：“子陽，注意安全。”

“我知道啦，別擔心。”鐘子陽一笑，從飛船上跳下來，走向附近唯一一棟外表雄偉的建筑。

D區靠近城市邊緣，與A區稱得上天差地別，來往人群眾多，格外混亂。由于土地不足，D區居民樓建得非常高，并且密密麻麻，基本上擋住大部分的陽光，處處陰暗潮濕，只比E區那個三不管地帶好上一點。然而博茨依舊在這里建了一間專賣店，一落地就成了D區的地標。

鐘子陽這次選擇來D區，是因為JZ八型本就專門針對C、D區人群，價格低廉且功能簡單易用。他在專賣店轉了一圈，得知銷量不錯，心里頓時高興又滿意，嘴角不住得往上翹，笑意盈盈的模樣看得店員都愣了。

正當他美滋滋地記錄著來自消費者的好評反響時，店外傳來一陣騷動，他身旁的店員只看一眼就變了臉色，低聲道：“鐘先生，請往這邊走。”

鐘子陽一臉茫然地往外看，只見一群穿黑衣的家伙如蟻群般涌至門口，兇神惡煞地與保安們打作一團，分明是沖著專賣店來的，胸前的標志十分眼熟。他跟上店員的腳步，問：“這些人是誰？”

“是自由軍。”

鐘子陽聽說過這個名字，自由軍是一個對博茨及其旗下的AI與仿生人持敵對態度的群體，名號是他們自封的，其中不僅有厭惡科技的人，也有不得志的基因設計師，甚至還有仿生人。自由軍最鼎盛的時期是在三年前，以一種名為法爾的病毒給博茨造成極大的打擊，自那之后便被恢復元氣的博茨強力打壓，只得在C區以外茍延殘喘，偶爾會來專賣店打砸搗亂。

店員將鐘子陽引至后門：“鐘先生，沿著這條小路便能繞開，務必注意安全。”

“你們也要小心。”

鐘子陽微微點頭，轉身踏上她所指的小路，結果沒走出幾十米，便遇見了一個岔口，一條通往充斥叫罵與尖叫的街道，另一條則是比街道更為幽暗的小巷。他抬腿正想往小巷走去，卻被另一邊吸引了注意力——通往街道的巷口處，一個小女孩被慌忙逃離的人群撞倒在地。

他腳步一頓，扭頭走向街道。

小女孩正在無聲地哭，沾著灰塵的小手不停地在雙頰上擦，把一張肉嘟嘟的小臉抹成了花貓臉。鐘子陽將她抱進小巷，用手帕替她擦干凈，柔聲問道：“有受傷嗎？”

小女孩怯怯地絞著手，搖了搖頭。

“那就好。”鐘子陽把她衣服上沾的灰塵拍去，“有人和你一起來嗎？”

她猶豫許久，才小聲地回答：“爺爺，不見了。”

“外面現在很亂，我陪你站在這里等他一會，如果沒見到，哥哥待會幫你一起找他，好不好？”

鐘子陽見小女孩點頭，稍稍松了口氣，微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陽……陽陽。”

“真巧，我也叫陽陽。”他摸遍全身，從大衣口袋中掏出一只仿生鳥，是他上次無聊做的一只黃鶯，體型比真鳥小一倍，長相無異，只要在開關上輕輕一撥，便會張開翅膀在半空中繞著圈飛行，唱出婉轉的歌聲。小女孩看得眼睛都直了，鐘子陽把黃鶯收回，放入她的手心，說：“既然名字一樣，就是緣分，這是送給你的見面禮。”

“真的嗎？”小女孩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它的羽毛，滑膩的手感十分新奇，嬌小的鳥兒還歪頭歪腦地對她啾啾叫，她終于破涕為笑，“謝謝哥哥！”

鐘子陽也彎起嘴角。他陪小女孩等了不到五分鐘，便聽見一個焦急的聲音自街道對面傳來：“陽陽！陽陽你在哪？！”

小女孩眼睛一亮：“是爺爺！”

鐘子陽帶著她走出巷口，恰好瞧見一個有些佝僂的身影從騷亂的人群中擠出來，正焦急地四處張望尋找。小女孩一看見他，便激動地往那邊跑去，高聲叫道：“爺爺！”

老人家一把抱住她：“哎喲我的小公主，有沒有被撞到？你剛跑哪里去了？”

“我剛才碰到一個好好看的大哥哥，他幫我……哎？”小女孩順著自己的指尖，望向空蕩蕩的小巷，“大哥哥呢？”

鐘子陽一心念著今晚的牛排，早在兩人重逢時就離開了，哼著歌走進另一條小巷。

這條路由窄至寬，路面干燥潔凈，平時大概很少人會走，除了一片漆黑，根本沒有任何毛病。鐘子陽只得開著手環上的夜視燈前進，但即便如此，他還是一時不慎，踩到了一個溫軟的物體。

他嚇了一大跳，迅速將燈光上移——一個穿著寬松兜帽衣的男人正垂頭坐在一個矮箱子上，大帽子將臉擋去大半，也不知是死是活。鐘子陽剛剛踩到的，看來正是男人的腿。

鐘子陽想不通這人為何會待在這種小巷中，看打扮又不像是流浪漢。他硬著頭皮，伸手在對方面前輕晃：“你好？”

他喊過好幾遍，男人依舊毫無反應。鐘子陽無法，只得鼓起勇氣，用一根手指戳了戳對方的肩，男人終于緩緩抬頭，寬大的兜帽隨著他的動作往后掉，露出一張面無表情的臉，五官精致，甚至還有點說不出的熟悉。

鐘子陽想不起來在哪見過，也沒空想，作為一個顏狗，他看愣了。

他半晌才回過神，說：“你需要幫……”

“助”還沒出口，男人便毫無預兆地倒下，整個人往鐘子陽栽去。鐘子陽被撞得后退兩步，他將后背抵在水泥墻上，手忙腳亂地接住對方，還想開口問兩句，下一秒就發現男人靠在自己肩上，早已不省人事。

鐘子陽一臉懵逼：“……”

今天是他的樂于助人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