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吹拂過漆黑的海岸線,黎明到來之前,夢幻島漲潮了。
夢幻島這個詞,有兩個含義,一個是眼前這座被黑暗吞食的島嶼,另一個是全球首個互動式大型綜藝節目的名稱——以億計數的觀眾一周七天,每天二十四小時蹲守在形形色色的電子設備前,選擇自己喜愛的視角觀看、監聽、甚至操控發生在島上的任何一件事,隨意地篡改任何一個住民的命運,以手中的票選在每周日截止的網投中決定所有住民的生死存亡。
一三不喜歡這種被控制的感覺,無論是耳麥中傳來的聲音也好,通過人氣投票賦予的權力也罷,在他看來都和套在脖頸上的項圈沒有區別,因此他總是把自己藏在黑暗里,刻意壓低自己的網投票數已達到不受矚目的目的。
顯然現在一場看似普通的殺戮把他這微不足道的希望徹底打破了。
幾乎所有認識他的人都評價說,“一三天生適合通過殺戮來博人眼球”——博人眼球是在夢幻島上活下去的唯一方式,不同的住民會通過截然不同的方式展現自己的特色,譬如簡尼斯·維塞利對著鏡子展露的美麗肉體,譬如朱塞佩風流倜儻的侃侃之談,又譬如排行第一的那個瘋子與生俱來的瘋狂和血腥氣,而一三,他唯一的手段就是殺人,用干脆利落的手法一刀割下人頭,然后讓耳麥對面那位監視自己的女性觀眾發出傾慕又興奮的尖叫。
可他并非熱衷于此,誠然他的身體里潛藏著較他人而言更接近于野獸的撕咬欲,但他不喜歡血。
他不喜歡的東西很多,其中以熾熱黏糊的液體最甚,包括清晨供應的歐諾德奶香麥片,包括牛油玉米濃湯,自然也包括殺人時噴濺出的血和Omega發情時分泌的體液。
他對Omega過敏——這個說法并不夸張——所以他不可能像其他的某些Alpha一樣通過當一個英俊風流的護花騎士來積攢人氣,同時輕微的口吃也讓他沒有辦法像首席Alpha朱塞佩那樣,僅僅通過言語的力量便能身居高位。
他只能殺人。
而殺人總是伴隨著極大的風險。
他曾因此遭到過一次“淘汰”。
一三并不清楚夢幻島是怎樣處理其他落敗者的,但在他的記憶中,曾有一次,他在酒館中因為一副撲克的孽緣加入聯合會,那個高大英俊的棕發首席珍視他如同珍視自己的愛槍,用唇邊渦旋一般的凹陷一點點將他吞食,讓他心甘情愿地交出所有的選票,成為為他殺戮的影子,也正是因此他在失去最后一把匕首后被無情的觀眾棄如敝屣,丟進通往深海的垃圾回收廠。
意識消散前,他聽到一個聲音問他:“你愿意以三分之一的壽命為代價,回到一切開始之前嗎?”
他從不知道“夢幻島”還有這樣一條規則,也不記得“確認”這個答案是他自己選的還是耳麥里的女人命令他選的,只記得下一瞬間他就發現自己重新回到了那間與朱塞佩初遇的酒吧,機械人一般微笑僵硬的酒保對他說:“歡迎光臨奇跡酒吧!”然后他前世那位虛偽的情人就在網投中敗給了“皇后”的首領,丟掉了勝利區這片意義非常的領土。
上輩子這一切都不曾發生過,那時朱塞佩的勢力始終力壓皇后一頭,甚至到了最后,這位膨脹的野心家許下了更恢弘的愿望,這個愿望過于宏大,宏大到熒屏前的觀眾們無法接受,所以他們用選票殺死了一三,再過不久也將用選票殺死朱塞佩。
重活一世,所有的細枝末節都發生了變化,仿佛他的重生成為了微弱的蝴蝶振翅,在不知不覺間對形勢的走向造成了巨大的影響。
但重活一世,他依舊只會殺人。
一三站在沙灘邊的樹林里,他的同伴群聚在離他十米遠的地方,在他投以注目的時候,年紀最大的安迪科走近前問他:“隊長,我們接下來去哪里?”
一三沉默了片刻,道:“散了。”
安迪科嚇了一跳:“隊長??”
一三沒有說話,他在心里想了想,夢幻島上一共六個街區,“勝利”、“死亡”和“君主”三個區屬于皇后管轄,朱塞佩還留有“聲望”和“名譽”,簡尼斯·維塞利死死把握著被稱為欲望之都的“愛神”,實話實說,這六個區他一個也不想去。
“還是散了?!彼f道,“你們去找朱塞佩?!?
“隊長!”安迪科著急了,“那你怎么辦?你肯定也不想再見到維塞利那個混蛋,為什么不和我們一起?”
一三確實不想去愛神區聞Omega身上讓他喘不過氣來的信息素,但他更不想去朱塞佩的領地,朱塞佩溫和優雅的笑能輕易地叫他頭皮發麻,這和憎惡、厭恨之類的負面情緒無關,曾經的感情留給他的只有鋪天蓋地的尷尬和不適。
但對于同伴而言,尋求朱塞佩的庇護并不是糟糕的選擇,朱塞佩近幾年總是通過宣揚“性別平等”來獲取弱勢群體的支持,理所當然地不會對前來求助的被“皇后”追殺的可憐Alpha們視而不見。
解釋的言語無法說出口,一三便干脆靜默不語,他不想暴露自己重生過的事實,也不想說這么長的句子——話說得太多容易口吃,而口吃很丟人。
安迪科急得抓耳撓腮,這個時候,一個清脆動人的聲音忽然插了進來:“安迪,你還是這么討人厭,你不想見我,難道隊長也不想見我嗎?”
一三扭過臉,打了個噴嚏。
安迪科大叫:“維塞利!你怎么會在這里!”
金發藍眼的Omega少年披著單薄的紗衣,站在海風中,潔白的皮膚晃眼奪目:“我和隊長有約,自然就來了?!?
安迪科驚恐地看了一三一眼,只見他正可憐兮兮地揉著發紅的鼻子:“隊長?!”
一三點了點頭:“好久不見,你不必親自來。”說著又打了個噴嚏。
維塞利大笑起來:“哈哈哈哈,隊長還是對我過敏,安迪科,聽說你們剛吃完散伙飯,我要把隊長帶回愛神的臂彎啦,你不要太想我們?!闭f著他扭頭看了一眼不遠處聚在一起的隊員們:“喲,隊長學乖了,不撿Omega回來了,Beta也少了,都是些不中用的Alpha。”
一三皺了皺眉,喊了聲:“簡尼?!?
維塞利連忙捂住嘴:“好好好,我錯了我錯了,黎伽開了車來接我們,走吧,隊長。”
一三猶豫了一下,轉過頭看了看自己的曾經的隊友們,刻意忽視安迪科發紅的眼眶,跨上了面前的黑色轎車。
這群人要是再跟著自己一定會死的。他想。這個事實他在上輩子已經證明過了。
他也過了總是撿東西回家的年紀了。
“需要我讓人護送他們進朱塞佩的街區嗎?”維塞利察覺到他的視線,好心地問。
“有勞?!彼蝗缂韧墓蜒?,哪怕面前的金發Omega是曾經朝夕相對的舊識,他也全然沒有敘舊的心思。
“說實話,我沒想到你真的會答應我的要求?!本S塞利和他并肩坐在車后座,自發自覺地開窗通風,“即便勝利區不能待了,名譽和聲望總有你的容身之所?!?
“不喜歡。”一三隨口答了句。
維塞利碧藍的貓兒眼亮了亮:“不喜歡朱塞佩,那就是喜歡我咯?”
一三搖頭:“殺人更容易。”
“隊長還是像原來這么誠實?!碧焓拱闫恋纳倌陣@了一口氣,“其實,你不用冒那么大的風險的,昨晚代言人在奇跡廣場播放了你的視頻后,你的人氣高得難以想象,只要你保持著這樣的狀態,熬過這一周,就可以有自己的領地了?!?
一三抬起眸,用黝黑的眼睛看了他一眼:“那你怎么辦?”
“你還有空擔心我啊,隊長?!本S塞利懶洋洋地靠著車后背,“照我說,只要你也來當我的入幕之賓,我們趁著現在流量最高的時候,沒錯,就是此時此刻,在這輛車里狠狠地干上一炮,下周周末就可以靠著‘準Alpha首席繼任者與全島最淫|蕩的Omega喜結連理’這個噱頭把勝利區搶來管了?!?
一三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面,覺得喉嚨癢得像是要腫起來了。
維塞利瞧著覺得好笑,沒有再說話,只是細細地用視線描摹著身旁這個Alpha的側臉。
哪怕開著窗,空氣中也彌漫著淡淡的煙葉味,那是一種清爽中略微帶著一些辛辣的濁烈氣息,像從冰柜里新取出來的淡酒,拘謹于透明的玻璃杯,又不失自在地徐徐蒸騰。
一三隊長還不知道他自己的信息素有多好聞,他氣勢全開的時候連皇后那群Beta都會產生程度不等的醺意,只是相較于示威,他更喜歡隱藏和潛伏,把自己的痕跡悄無聲息地抹去,所有人都抓不到他的影子。
事實上,維塞利在熒屏上看到那段視頻的第一時間就想辦法聯系到了這位他曾經跟隨過的隊長,而當時他拋出的條件和十年前一樣,是想和他建立一種更“深入友好”的親密關系,給出的籌碼則是愛神區靠海岸的一所居所,一棟隱蔽性夠強,又遠離各個勢力的小別墅。
盡管此時他早就已經被標記了,標記他的人是個身份低微,靠著與他的性關系才活下來的司機,而他的腹中還懷了兩人的第六個孩子,他仍然想要和這個自己曾經費盡心機也無法得到的Alpha春風一度,想要埋首在他的懷中,讓這股濃郁的氣息為了自己釋放、狂熱、升騰,讓它們僅僅包裹著自己,徹底地洗凈自己身上那仿佛又發酵物堆簇而成的腐朽味。
一三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拒絕,連理由都和曾經拒絕那個尚且天真純潔、不知人事的Omega男孩時一樣。
維塞利再次惱羞成怒,上次他被拒絕后羞怒地離開隊伍,放棄隊長的庇護而選擇靠出賣肉體獲得了如今的地位,而現在,他羞怒地拋出了另一個可供選擇的提案:他要一三幫他解除愛神區面臨的困境——殺了皇后的首腦,那個奪得No.1的瘋子。
出乎意料的是一三答應了。
于是就有了方才的交談,他那對Omega過敏的前任隊長一邊打著噴嚏,一邊無奈地回答他的問題。
“隊長,我走以后,你應該請一個新的會計。”他嘆道,“你太不會算賬了——如果你真的能殺了那個人并活下來,那你根本不需要我的幫助就能獲得一切,這是賠本買賣,賠大了。”
一三依舊用那雙黑的透徹的眼睛沉沉注視著他:“我幫你殺他?!?
他沒有刻意強調,但維塞利知道這句話的重音落在“幫你”。
維塞利喉嚨一熱,半晌才苦笑道:“也是,你一個人,到哪里活不下去,你就是要我欠你的人情?!?
一三搖頭:“我收報酬。”
“這報酬也太輕了。”他搖了搖頭。
隊長總是過分地縱容他的隊友們,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觀念讓他覺得自己對這群撿回來的隊友責任重大,就像每一把被他使用過的匕首都會被他妥善珍藏一般,每一個曾經被他“撿回家”的人,他都不吝絲毫地予以照料。
最初是在叢林法則下倍受凌辱的Omega,幾年后是毫無價值的Beta,最后更多的是被皇后追殺得全世界亂逃的Alpha,他像是有癮一般一個一個把他們歸于庇護之下,事實上他確實有癮,就像看到路邊生銹的匕首,也會忍不住把它們拾起來洗干凈藏進衣兜里。
他習慣于當獸群的領袖,新成員加入時,他不置可否,無聲地予以庇護,舊成員離去時,他也不會流露出半分不舍與挽留,但他給予每個同伴長久且同等的珍視,以不必要的代價肩負過于常理的職責。
維塞利覺得這份珍視有些太重,讓他覺得燙手,所以他不再接話,一直到司機踩下剎車才悠悠說道:“到地兒了,這是我的辦公場所,你下來,在這里先住一晚,其他具體的我們明天再談。”
一三下了車,燈光下,他注意到維塞利的腹部已然微微隆起,想起不久前代言人說的話,他忍不住問:“什么時候?”
維塞利注意到他的目光,笑著點了點頭:“大概還有四五個月。”他扶住司機攙來的手臂,繼續道:“接下來幾周時間我可能無法‘正常工作’,對網投的結果必定會造成影響,如果皇后借著這個機會對愛神區下手,那我和我的孩子們一定會死無葬身之地的,你知道,我是那家伙的眼中釘肉中刺,他根本受不了一個和性|奴無異的Omega和他平起平坐?!?
“別。”一三皺了皺眉,“別這么說自己?!?
一路而來維塞利都沒少貶低自己,這樣的話他不愛聽。
在他眼里,維塞利也好,朱塞佩也好,皇后那個瘋子也好,并沒有多大區別。三者只不過是從不同的方面俘獲觀眾的滿足感,他們的排名影射著性、聲望和權力三者在人類心中的地位,那群永遠不知饜足的觀眾在陰暗的心底無時無刻不向往著擁有朱塞佩的美名、維塞利的身體,以及皇后那銅墻鐵壁一般的血腥獨裁統治。
實質上自己也與他們沒有多少區別,甚至更為不如,因為自己賣弄的是一門更加惡心骯臟的雜技。
“你真好?!本S塞利眨了眨眼睛,突然掙脫了司機的懷抱,撲上來挽住一三的手腕。
一三打了個哆嗦,像吃了槍子一般往后彈射了將近兩米。
維塞利再次大聲嘲笑了自己的隊長:“上樓去吧,可憐的隊長,左手邊第二件臥室今晚是屬于你的,那里有一個一級華麗的浴池,你一定沒有享受過,而且我猜你現在非常非常想洗一個熱水澡?!?
不說也就罷了,他一說一三又覺得身上癢得要命,連謝謝都來不及說,就悶聲不吭地往樓上大步邁去,背影著急得仿佛像有一把火在身后燒。
維塞利看著他匆匆離去的身影,發出一聲哂笑,掏出手機按了一串號碼:
“都準備好了,您過來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