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天明找到張嬸的時候，張嬸正帶著兩個婦人在和面團，準備蒸饅頭。

她腰上圍著一塊藍布圍裙，手臂上帶著兩只黑色的袖套，另外兩個婦人也是和她一樣的裝束。

張嬸見林天明來了，趕緊停下手里的活，對身邊兩人吩咐說：“你們抓緊點，我去去就回?！?

那兩名婦人畢恭畢敬的稱“是”。

張嬸洗干凈手揀了兩塊剛炸好的酥肉拿給林天明：“天明是餓了吧，是不是晚飯沒吃飽，來找張嬸什么事？”

林天明沒有接張嬸遞過來的酥肉，這一舉動讓張嬸很意外，她還在琢磨是不是自己晚上做的菜，味道不好。

只見林天明一改往常的吊兒郎當，語氣平緩：“嬸子，奶奶擔心月兒家沒柴禾燒，讓你把我家后院的柴禾搬兩捆給她們，還有院子里那只木桶也一并帶上?！?

“知道了，嬸子知道了。”

張嬸說完就要往屋里去，林天明又說：“嬸子最好這會兒就去吧。”

張嬸有些疑惑，王氏家里三個月兒難道不會撿柴嘛，大晚上的還讓她去送柴禾，她還要蒸饅頭，備菜呢，老林頭一家還真把她當下人使喚了。

張嬸和林天明說了幾句話便匆匆趕回了屋里，臉色有些不大好看。

那兩個婦人想寬慰幾句，卻不知如何開口，屋子里靜的出奇。

張嬸自顧自的揉著面團，揉著揉著竟用拳頭砸起面團來了。

“什么東西，也敢使喚起我來了，真以為我是他們家的仆人不成。”

那兩個婦人趕緊勸說：“張大姐何必跟一個小孩子置氣，氣壞了身子不值當的。”

另一個婦人也勸：“要我說張大姐就該丟開林家的事兒，你辦席多累呀，每天還要緊趕慢趕的回來給他們一家子做飯，他們對你的恩，你早就還清了，何必受他人指使呢，在廚房里好幾十號人都得聽你的號令，現在竟然被個小孩子指揮著做事，你說你憋不憋屈呀？”

她怎么不憋屈，她簡直快憋屈死了。

她強忍著母女分離的痛楚把女兒送去了娘家養，她沒時間照顧女兒，卻每天要擠出時間給老頭一家人做飯，她也怨過，但是她不敢不去做飯，因為上頭有她婆婆壓著她。

三人嘀嘀咕咕的說著話，盡管壓低了聲音，張壯娘還是聽到了，她踮著小腳掀開門簾走到張嬸面前，給自己搬了張椅子坐下。

不說話也不喝茶，就那么直勾勾的看著她。

那雙褐色的眼睛蒼老而憂郁，眼白呈青灰色，眼皮上的一雙眉毛早就禿了，一張老臉上老年斑和皺紋密布，此時這樣一張臉就那么盯著她，張嬸突然有種被鬼魅盯上的恐懼。

這種恐懼不是一天兩天養成了，當然，這種恐懼也不是一天兩天能消除的。

屋里幫著做事的兩個婦人一看見這個架勢就知道自己應該回避了，她們知道張壯娘這副樣子，是準備教訓這個兒媳婦了。

張嬸的肩膀莫名的抖了一抖，這些年她被張壯娘死死的捏在手里，從心理上打擊她，還從言語上攻擊她。

張壯娘一直覺得自己的死是這個媳婦造成的，因此對自己的兒媳婦報有很大的敵意。

張壯娘兩只手垂在椅子上，像是一只死泥鰍：“方才出去了？”

張嬸誠惶誠恐的回答：“哎，出去了?！?

“是老林家的人來找你的吧，找你做什么？”

“讓我把他們院里的柴送一些給王氏，我方才忙著備菜，想著明天一早就去送?！?

張壯娘提高了嗓音：“你能有多忙，如今都學別人帶起徒弟來了，老恩人讓送點柴禾還拖拖拉拉的，這樣忘恩負義，你晚上可睡得安穩？”

張嬸又是一哆嗦，張壯娘年紀輕輕就成了寡婦，好不容易給兒子娶上了媳婦，結果沒過幾年安穩日子，兒子也沒了，她成日悶在屋里，心理有些扭曲，有時候張嬸睡覺的時候，她就坐在床邊看著她，不發一言，默默嘆氣。

這一舉動差點把張嬸嚇個半死，從那以后張嬸便很聽自己婆婆話，甚至對這個婆婆產生了恐懼。

本來這事已經被她忘得七七八八了，此刻聽她舊事重提，張嬸的一顆心又提了起來。

“媳婦兒，這就去。婆婆您先歇著?！?

張壯娘沒有答話，靠在椅子上睡著了，待張嬸走后張壯娘突然嘀嘀咕咕的說了一句：“壯哥兒還活著，前些天我看見壯兒哥了?！?

張莊娘睡眠很淺，夜里整宿整宿睡不著，得虧張嬸是個廚子，一出去辦席的時候多，在家的時候少。

鄉下人辦席面會提前好幾天預備，若是辦喜事，廚娘會提前兩天到場，這兩天廚娘主要是給來幫忙的鄰居們做飯，然后就是準備大婚之日的早飯和午飯，有時候去的地方遠，辦一次席得要四五天才能回家。

若非如此，天天和張壯娘這樣的人在一起，張嬸非瘋了不可。

此時聽見張壯娘說的話，張嬸冷不丁的打了個哆嗦，想起了一句老話，聽說在人臨死前會看見很多去世的人，想到這里張嬸看張壯娘的表情頓時有些扭曲，定了定神逃也似的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