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夏風最敬佩的人里，除了老師蕭林，就是他大師姐胡雨薇。胡雨薇貌如其名，身段纖弱嬌美可人，確實是薔薇帶雨我見猶憐的類型，然而這林黛玉的外表下，藏著一位隨時拔出兩把板斧的壯漢李逵。
多年在江湖上沖殺，名聲在外，誰要是看見美女律師掉以輕心，那算是他倒霉，扮豬吃老虎，以弱勝強，歷來就是胡律師的拿手好戲。然而你又奈何不得她，最多背后恨恨地罵幾聲婊子，當然啦，一個單身女人這么美又這么成功，背后沒幾個男人還行，能爬到那么高的地位，不靠賣身坐大腿，還能靠什么，不罵她婊子，難道給她立貞節牌坊啊。
胡雨薇確實背后有人，還不止一個。就是從她那一屆開始，蕭林老師的門生會才開始有組織地運作起來，她是第一任掌門人也是開山大師姐。本來大家覺得門生會這種稱呼實在有點黑社會色彩，但又一想蕭老師那張不茍言笑，你看了只想倒退回舊社會，給他彎腰請安的冰山臉，覺得門生會這名字也不錯，他老人家就是高高在上的老大，大家都是他恩同再造的門生。
說恩同再造，一點不為過。胡雨薇當年奮力考上本校法學院，報道時一身舊衣服連鞋子都穿得快掉了底，就這樣居然申請不到貧困生助學金，也不知道助學金都助了什么人。
上了幾天課，蕭林老師喊她去辦公室，說給他整理宗卷，胡雨薇三下五除二就把活干完，蕭老師付她一百塊，說她干的不好得重頭排。這次她留心宗卷上面的簡介，斟酌著按照年份，厚薄排好。蕭老師又瞄一眼還是說不對，付了一百塊還讓她再排。胡雨薇不傻知道老師必有用意，幸好一位也是在辦公室做助理的師哥提醒她：
蕭老師這人面冷心熱最愛幫助窮學生，讓你干點小活是讓你學東西，再給你付勞務費不傷害你的自尊，這是老師體諒年輕人的意思。你也不用害羞，師兄我當年也拿過這一百塊。都讓我買雞腿吃了。
胡雨薇不知道這世界上居然有人給她錢還考慮她的自尊心，站在那里掉了兩行淚又趕緊抹去，至此發奮，大本專業書讀得滾瓜爛熟，宗卷看了寫出自己的意見書一本又一本，她買的本子都是最便宜的，牛皮紙封皮，紙質粗糙，絕不辜負老師遞給她的一百塊錢。本子廉價，但她字跡秀麗流暢，越寫越是鉆研得深。蕭老師還是不搭理她，沒事瞄一眼，隨手不是指這里有問題，就是那里有問題。可恨也確實被他指中要害，胡雨薇性格堅韌從不退縮，法學院里男生原比女生多，老師辦公室里的助手更是女生寥寥無幾，等到大三，只剩她一個女生而且是唯一的本科生。
她考了蕭老師的研究生，名正言順，熬成了師傅的左右手，被新生們尊一聲師姐。看著老師又扳著臉叫來一個衣著寒酸的新生，戰戰兢兢地四處打量不知道該干什么，她忍不住走上去，把自己整理的一份工作心得，要求，拿過去給師弟看。師弟感激她，想多說幾句，她學了老師那一套，威風凜凜地說：少廢話，多干活！
流水的學生，鐵打的導師。蕭老師喜歡的人永遠都是出身貧寒，一無所依，永遠都是奮發向上，勤奮過人，他的門生漸漸遍及司法系統，互相打招呼時說是蕭老師的學生，畢竟多了三分同門之情。胡雨薇碩士畢業論文獲獎，按說可以讀直博，可是她已經等不及出去大顯身手，為師爭光。然而蕭老師還是拉長臉，像告誡每一個弟子那樣告誡她：出去了，不許說是我的學生。
胡雨薇早摸清楚老師的脾氣，鄭重點頭答應。三年后，她回校為老師成立蕭林獎學金，自己捐了第一筆錢，30萬。消息傳出，這項獎學金的數額滾雪球般擴大，多少受過蕭老師恩澤的學生，都踴躍捐獻，還不留名字。這筆錢同樣只用來救助家境貧寒的佳子弟，也就是說，家境貧寒和品學兼優是兩個必要條件，如果成績一塌糊涂自暴自棄，那就算再可憐也拿不到這筆錢。自助者上帝助之，如果你自己都放棄了，那何必把錢浪費在你身上。
校方當然驚喜，打算將此事宣揚一番再請蕭老師做做活動，演講幾句激勵后進。蕭老師不屑一顧，堅決不肯，還是夾著他那臺落后的老黑筆記本電腦，去給本科生上課，把答不出問題的他們一個個罵得狗血淋頭，專業課及格率只有六成，不背書就給你零分，管你爹是官是商，還是本校同事，你想投機取巧，不如趁早退學，省得走上社會去害人。你辦壞一個案子不要緊，很可能別人就家破人亡無處申冤了。被蕭老師打磨過的學生們，個個都擅長自打雞血或給別人打雞血，總之學風嚴謹逼得大家生不如死。
江湖上摸爬滾打幾年下來，胡雨薇也有了積累。找準機會跟搭檔趙啟亮出去創業，雨亮律師事務所聲名雀起，一邊打官司大把收錢，一邊還做普法做公益，美名四處傳揚。人人都說他們是夫妻檔，連蕭老師這種萬年冰山，都在無人處問了聲胡雨薇什么時候辦事，胡雨薇低頭答不想嫁人。蕭老師又是重重地哼了一聲，以無聲的譴責壓迫這位愛徒，中間省去無數苦口婆心的什么女人有了家庭才幸福啊，結婚晚生孩子晚你要吃苦頭呀，年紀大了一個人不行呀，這些狗血臺詞每個事業有為的單身女性都聽到爛熟，根本不用說出來，自己腦補就夠了。
趙啟亮可不著急，他對胡雨薇向來就是人盯人戰術，天下所有人看你我都是一對兒，難道說，你好意思一扭頭去找別人？再說事業上兩人互相依靠，利益上緊密相連，各自買的房子還在一個小區，說是買的，其實是一個開發商結款給折成兩套房，不要也得要。每天上班成雙入對，下班還同路回家，就差睡在一張床上了。而且出差時有一次果然趕上酒店沒房，前臺理所應當地給這對夫妻開了個大床房。趙啟亮知道發揮君子風度的時候到了，去要了一床被子，在地上睡了一夜。隔天一早兩人趕著去法院，這事全當沒發生過。
趙律師深諳孫子兵法，敵不動我不動，萬一自己按捺不住先動了，多半被這位外表弱女內心硬漢的胡律師一記大耳光打到外太空里去。他愛惜羽毛，再喜歡她也絕對不做這種賠本生意。
胡雨薇當然不相信這頭大灰狼能變君子，趙啟亮比她畢業早幾年，她一入行兩人就合作無間，開始算是師徒，后來成了好搭檔，說好聽的珠聯璧合，不好聽的就是狼狽為奸，趙律師老謀深算心狠手辣，胡律師細致敏捷，會把握時機。兩個人對彼此的了解太深，所以對什么愛不愛的越發謹慎。有時候胡雨薇也覺得累，斜眼看看身邊這個人，肩膀寬寬，自己如果松了口氣倒下去，不見的他就接不住她，可是，她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楊夏風是在蕭老師辦公室里認識胡雨薇的，那時他也算是個法學院小天才嶄露頭角，蕭老師叫來胡雨薇，只說了一句：帶帶他。胡雨薇當即點頭答應。楊夏風見這位師姐細腰瓜子臉，妝容精致衣品名貴，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家豪門的大小姐，誰能想到是位律所老板，行內有名的大律師。他跟在師姐背后走，細細幽香，惹得他熱血翻涌。
胡雨薇帶新人絕對不像趙啟亮那么循循善誘春風化雨，她跟蕭老師一個路數，劈頭砸一座山的資料給楊夏風自己撲騰，沒想到這楊夏風果然不是普通的研一學生，熬了幾個夜就把資料搞得清爽無比細致分類還做好了便于查找的標簽。胡雨薇心中也稱奇，嘴里還是狠：有這份心力，不如去學圖書館專業更對路。楊夏風笑笑洗耳恭聽大師姐指教，自此，胡雨薇知無不言，親自帶著他辦案子，等到楊夏風拿了碩士學位畢業，已經可以獨當一面，直接去了雨亮律所上班了。不到一年時候，楊夏風跳槽去了另一家大律所，帶著胡律師和趙律師的推薦信，大老板也對他高看一眼。數年打磨，終于成為律所最年輕的合伙人。然而這中間，他注意到，師姐和她的搭檔，還是沒有結婚。
他們倆成了江湖上最奇怪的一對，人人都說他們是夫妻店，偏偏他倆就不是夫妻。當然趙律師也跟幾個漂亮的實習生約會過，胡律師據說也被某法官追求過，但都不了了之。仍然同進同出，仍然各忙各的。連蕭老師都看不下去，在飯局上瞪胡雨薇：怎么還不結婚。胡雨薇還是答不想嫁人。蕭老師氣得把杯子一頓，大家都樹起耳朵，心說難得看到老師關懷學生的家務事，這下他老人家終于要開婆婆腔了，百年不遇。誰知蕭老師的派頭到底不同，他是怒容滿面，大喝一聲：不嫁人不行！
看到老師忽然露出家長做派，反差太大，學生們冒犯他的虎威，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這是蕭老師的門生會，趙律師參與不進去。胡雨薇也跟著大家笑，可是滿座師兄師弟，看著她這些年還是孑然一身，也開始七嘴八舌地勸她差不多就將就了吧，老趙這人也還湊合了，再說不嫁他你嫁誰，你嫁了誰都會對老趙起疑心。這次輪到胡雨薇發飚，杯子一頓，大喝：就不嫁！大家又紛紛感嘆，還是師姐最像老師，這種黑老大的派頭咱們學不來，難怪聽有個律師說一見胡律師他就要輸，因為本來覺得她一個斯文美女沒什么，結果發威起來嚇得他差點失禁。
楊夏風自己也算練成了一條好漢，但是同門啟蒙之情他記掛在心，跟胡師姐和趙律師都能說上幾句知心話。趙律師有次找他喝悶酒，說看不透胡雨薇這個人，有好幾次他覺得話到嘴邊，不說不可，氣氛時機統統都到了位，可是她就是搖頭不答應。要說她心里另有別人，也從來沒見過，她工作之余只忙活蕭老師的門生會，給大家組織，牽線，約飯局，做活動，動不動就捐款援助貧困學生之類的。楊夏風說那您也不能懷疑我師姐跟我導師吧，我師姐對蕭老師那是跟爸爸爺爺一樣尊重的，蕭老師我看也把她當女兒了。趙律師沉吟了一下說我還真的懷疑過，不過我見過幾次蕭教授，覺得沒有可能。蕭教授那人眼高于頂，他肯定是要找自己的對手，要不然就是找個無知無識的賢良女，能伺候他的人，找學生后輩他不會干的。
楊夏風說你猜得差不多，我們師母梅玉枝原來也是本系副教授，才貌雙全，據說是離過婚，帶著孩子跟蕭教授結婚，此后兩人也沒有孩子。蕭老師長年在外面住，師母跟師弟住在教工宿舍里。要像你說，兩個人是對手的話，那也應該是冤家對頭吧。
而胡雨薇找楊夏風去喝悶酒，就真的是喝悶酒，一杯又一杯，喝起來沒完。楊夏風見她酒風壯烈活活是要把自己喝趴下，他只好喝點可樂作陪，回頭他還得當司機再順便把這位醉醺醺的大律師扛回去。不過胡雨薇是江湖客，喝光了存在吧里的大半瓶酒，走路搖晃說話還清楚，望后座一歪，喊楊夏風一直開一直開，楊夏風開過了大橋下了高速進了一片他不熟悉的老居民區，胡雨薇卻熟如掌紋，喊他左邊轉右邊轉，到了一處老居民樓下，處處大排檔，也散得差不多了。胡雨薇喊停車，下車去街對面一個小攤上，買了兩碗米粉。楊夏風遠遠地看見她跟攤主很熟似地還說了些什么，端了米粉走，那攤主還揉一下她的頭。
回了車上，她遞一碗給楊夏風吃，自己也吃。那米粉爽滑香辣，湯味濃鮮，楊夏風吃了贊好。胡雨薇自己吃完，又等他吃完，把兩只碗拿去扔了垃圾桶，回車上，又看了一眼那個小攤，說：要說嫁人，我想嫁這個人的。
說完胡雨薇靠在后座上閉眼睛裝睡。楊夏風心中有隱約失望，卻也升騰起更大的好奇。把師姐送回家。他第二天就特地去了那家小攤探訪，那家飲食攤是一對夫妻經營，妻子皮膚黝黑干瘦利索，跛腳，一頭烏油油的頭發綰著髻，端盤子收錢找錢，間隙還要掃地洗碗。丈夫高高大大樣貌端正，雙眸深邃，遽眼看竟有些像混血兒。誰知這般體面外表，卻是個啞巴，他專在灶上忙活，開水鍋蒸氣滾滾，米粉下了一把又一把，大笊籬一撈，配湯配料，香氣騰騰地端出來。
啞巴見了楊夏風的車，眼中放出亮光，對著他咿咿啊啊很親熱地比劃，啞巴嫂是老板娘做派，見人自來熟，在一邊說：
兄弟，昨天晚上遠遠就看到你送小麗來，她買兩碗米粉是不是你也吃到一碗？小麗是啞巴的老鄰居了，最喜歡吃我們家米粉，你是她什么人，同事？對象吧？她該不是想帶你來見面又怕羞？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小麗也該結婚了，啞巴把她當親妹妹呢，你要對她不好可不行，我們兩口子可要給她撐腰。
一串話爆竹炒豆般說出來，楊夏風搖頭否認，說我是她的朋友。啞巴嫂一臉的不信，似笑非笑，讓他務必答應喝喜酒要叫上他們倆呀。啞巴哥打了幾個手勢，啞巴嫂子撇嘴：
他說不去打擾你們，紅包是要送的，說我們上不得臺盤，怕給小麗丟人。切，我就不信她胡小麗能那么不念舊情啦，這整條杏花巷子里，誰不知道她呀。她跟啞巴是一起長大的，難道說不該我們去送送親么，好好好，大律師了，我們攀不上啦，你呢看這樣子不要是法官？也是律師？都是大人物——可你能不吃不屙么，我也是不信這個邪了！
啞巴不說話，她倒是一張嘴爽快巴辣說個沒完。楊夏風失笑，他把領帶松了松，開了車門出來，抓了張折凳一屁股坐下，也是一連串本地話說出來：
阿嫂講笑話了，哪個能不吃不屙，那還做神仙了呢，還不是跟你們一樣早出晚睡拼命干活，幫人打官司不是好吃的果子，真惹到狠的，拿刀砍你也得受著。
這也不是說大話，剛出道他就碰上件大案子，帶著千辛萬苦搜集來的資料，在荒山野嶺開著車被人追，一直追到了市區熱鬧地帶，那幫人就敢下了車掄砍刀，幸好他年輕體力好，下了車跑了個直線沖進公安局，楊律師菜鳥當家換來的名聲，說是出生入死一點不為過。
啞巴嫂子見他這人不見外，不端著，也是見面熟的脾氣，本地話雖然說得帶外路口音，到底親近三分，再一聽打官司的事興致來了，就要追問追問這砍人的八卦，啞巴哥擔心不已，手勢比得飛快。啞巴嫂又撇嘴：
他怕小麗別被人砍，嘖嘖咸吃蘿卜淡操心，說把她當妹妹，你還真能攀上這門好親戚啦。那就那么容易被人砍，她胡小麗能是好惹的？我們還要她照看呢。從這巷子里能走出來做律師，九九八十一難她都過去了。誰要碰了小麗一根頭發，不用你上，我先剁了他的狗爪子。我說兄弟，別看你開車我擺攤，我叫你一聲妹夫，你要不要答應？阿嫂這里沒別的，米粉你隨便吃呀。我們家啞巴米粉，上過報紙的！
說話間她指指攤子頭上掛著一張報紙，過了塑封，硬硬的一張，上面雖有些油膩，還是看得出照片上撈米粉的啞巴和啞巴嫂招呼客人的背影。
楊夏風當即點頭，脫下那件折后一萬二的西裝外套，悶頭下去結結實實吃了一大碗紅油牛肉剁椒米粉，通身是汗，暢快無比。腳邊跑來個小女孩，一頭黑油油的頭發，眼眸清亮皮膚白皙，穿著小裙子小皮鞋，抬頭好奇地看楊夏風，目光一碰卻又害羞跑走，去抱啞巴的大腿喊爸爸。細看那五官，跟啞巴是一個模子，十足是個小美人，打扮也體面，真不像這臟水橫流的大排檔里的孩子。
放下了那只青瓷大碗，楊夏風掏了張百元鈔票給小女孩塞進口袋，小女孩按住衣袋不肯。啞巴嫂倒是大方：頭一次見面，你叫聲姑父，就收下吧，以后姑父要跟姑姑常來，我給你們留著好料。
楊夏風也不辯解，小女孩乖乖地喊了姑父。楊夏風拍拍她的頭，道別要上車去，啞巴又追上來，認真地比著手勢。啞巴嫂遠遠地又說：
他又說要讓你對小麗好，千叮嚀萬囑咐，一句話，我們杏花巷子里的姑娘，可不能讓人欺負了。這一條街都是她的娘家人，你說什么砍人砍人的，那幫地痞你讓他來這里試試看，豎起進來橫著出去！
然而，楊夏風卻懂了啞巴的意思，他不是威脅，是懇求：
求你對她好，你一定要對她好。
啞巴那雙眼睛里有千言萬語，手勢卻只有一個，巴掌合攏，給他拜了又拜。要是她認定了的人，他愿意把他當菩薩拜，只求他善待她。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