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波心跟在身后，咬著牙，把背挺得直直的。

一看到他們，遠在角落里整理衣服的店員，迅速放下了手中的活，迎了上來。

“有什么可以效勞的嗎？”笑盈盈地問道。

“給她做幾件旗袍。” Demon指示著。

幾件？旗袍？

店員臉上的笑意更濃了，兩手合掌，用力一拍，“啊，看來您一定認識我們店的資深顧客。旗袍的工藝非常復雜，我們向來只給貴賓定制的……請問您是通過誰的介紹呢？”

一瞬間的沉默，直到Demon開口，“我的母親，她生前很喜歡穿旗袍。”

葉波心抬眸，看到他神色平靜而冷淡。

圓滑老練的銷售店員迅速反應，說了些恭維的客套話，就帶著葉波心來到試衣間。脖子上掛了一卷軟尺的打版師早已等候在那里。

那卷軟尺移到了葉波心的身上。

打版師傅細致地量取了她的身長、領圍、肩寬、胸圍、胸寬、腰圍等等，在葉波心以為就此結束時，軟尺又從她的肩端量至手腕，接著手腕圍、手臂圍、膝圍，最后又在她的背后搗鼓了一陣。

終于，打版師滿意地合上手中的本子。

此時，又走來一位設計師，帶領葉波心來到布料間。

數千種面料密密麻麻地堆放著，不同的質地、顏色、花案，讓人目不暇接。即使每款面料看上一眼，估計都得花上好幾個鐘頭。

葉波心委婉地告訴設計師，她喜歡速戰速決。

于是，在經驗老到的設計師建議下，半小時后，三款面料就敲定了。

一種是素雅的裸色，帶著淡淡柔和的光澤，很襯葉波心潔白的肌膚，顯得溫婉雅致；另一種是懷舊的格紋，透著知識分子的書生氣，十分復古；最后一款面料是光滑的綢緞，較深的底色上覆蓋著精致的印花，呈現一種名媛的高貴。

接著，定制的專業性又顯現了出來，設計師指著一張張圖紙，詢問葉波心領子的形狀——是要上海領，還是元寶領，或是那種常見的低領？盤扣的樣式如何？滾邊的寬度要多寬，雙滾邊還是單滾邊？開衩的長度？是要全開襟，還是半開襟的？袖子的長短？

葉波心像做智力競答一樣，每個問題都不假思索地回答。繁復的細節問題一一確定，設計師這才放過了她。

可是，從定制店出來，Demon卻還未罷休。

葉波心萬萬沒有料到，迎接她的是一件讓她無比恐懼的事，在此之前，她已經很久沒有體會過，這種害怕卻無能為力的感覺了。

望著一架架灰色涂裝的飛機氣定神閑地停成一排，在藍天的投映下顯得厚實穩重。一陣呼嘯聲劃過頭頂，她揚起頭，只見高空飛行的機翼身后拉出一道白煙，尾跡在空中逐漸消失不見。

背后微微有些發涼，葉波心不確定地問：“看飛機？”

Demon嘲弄地笑了，“坐飛機，”他說，”不然你覺得我的飛行員駕駛執照是用來當擺設的嗎？”

那股寒意更加冰冷了，葉波心立馬回絕：“我不坐。”

“你放心好了，我的駕駛技術沒問題。”

真是沒想到，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樣子的她，也會有膽小畏縮的時候，她大概以為自己的執照只是徒有虛表吧？很快她就會意識到這個想法是多么地錯誤了。

但是Demon的保證沒有給她帶來任何慰藉或是安定，葉波心什么也沒說，背對著Demon，轉身欲走。

她要逃離這個地方，她才不要坐什么鬼飛機。

兜帽被一只手拉住，Demon一把將她拽了回來。

“我都安排好了，你現在要走？” Demon壓抑著怒氣，問道。

“我說了不想坐！”葉波心嚷道。

“你這個固執的女人！別人擠破額頭想坐在上面都沒機會，你居然告訴我你不愿意？”他瞇縫起眼睛，眉頭緊皺在一起。

“那你給想坐的人坐吧。”葉波心再一次邁開步伐，Demon又一次抓住了她，她奮力反抗，依舊無法掙脫出來，那雙健壯的手臂緊緊箍住了她。

真是麻煩，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為一個女人花這點心思，她居然不領情？

“今天你不坐也得坐。” Demon的語氣堅決，亮出了最后一張底牌，“你忘了還答應我第三個條件嗎？”

一絲痛苦的神色從葉波心的臉上一閃而過。她無言以對。

可惡，又用這個來威脅她！

葉波心只好安慰自己，不要怕，閉上眼睛，很快就過去了。早點兌現完三個條件的承諾，就和他兩不相欠，再無瓜葛。

她用默許表示了認輸。

Demon勾唇淺笑，看上去很滿意。

“你會喜歡上的。”

似乎要給葉波心吃顆定心丸，他說，“俯瞰下面，地上的景致就像一張巨大的地圖一樣展開，風不停地在你耳邊呼嘯，云層就在你的面前，向前方無限延伸……聽上去不錯，不是嗎？”

俯瞰下面？葉波心當然不會這么做！

Demon敘述的這一切，在別人眼里或許令人神往，對她來說，卻是個災難！她只期望這場噩夢能早日結束。

慢吞吞地坐進副駕駛座。當工作人員為她戴上耳機，系上安全帶的那一刻，葉波心絕望地想到，已經沒有退路可走了。她將被困在這里，雙腳遠離堅實的大地，迎接可怕的天空。這一切都是因為一個她不得違背的諾言。

飛機緩緩爬行至跑道。

耳機里傳來Demon和控制塔臺的對話，她沒有去注意，只覺得飛機滑行的速度越來越加快，伴著一陣顛簸，猛然騰空而起，向上節節攀升。她的心隨著飛機的不斷爬升，也被懸得越來越高。

葉波心努力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可實際上，她全身已經僵直得無法動彈，胸口有塊巨大的石頭堵著，一種麻麻的恐懼纏結在心頭。

她悲哀地明白，她對此束手無策。這不是第一次站上舞臺，需要接受赤裸裸的目光的檢視。這不是嘗試一件從未做過的事情，才有的恐懼和不安。

不，這次不一樣，它們的性質完全不同。

對她來說，身處高處，是一種本能的畏縮。她可以在面對其他任何困難時，鼓足勇氣，迎面而上——像是在酷暑的夏天，重復練一個動作上百遍，或是忍受將僵硬的韌帶壓下去時撕裂般的疼痛。

可是眼下卻不是一件靠意志能打敗的東西，它像是某種基因一樣，無法改變，也無力改變。

就在葉波心與這種恐懼感抗爭的時候，更令她難以招架的事情發生了。

飛機突然來個側翻，緊接著，機身竟拉起直刺蒼穹！

升頂后倒飛迅速俯沖向下！

她的臉頓時變得煞白！

一個小時后，飛機著陸。葉波心蹲在地上，身子蜷成一團，腦袋縮在兩膝之間。她大口地喘息著，似乎在平復急促跳動的心臟。

這一情景，突然蜇痛了Demon的心。

“你怎么了？” Demon的臉抽動了一下，意識到自己竟然有些緊張。

剛剛他的特技玩得太過火了嗎？他本來心想，按照葉波心的個性，應該大呼過癮才對。然而前面坐在機艙里的她確實安靜得出奇。

一雙凄然的大眼睛抬起，目光中夾雜著哀怨和漠然。她的眼神冰冷，熱情蕩然無存，令Demon心下一緊。

“現在你如愿了？”

葉波心雙掌撐著膝蓋直起身，細弱的聲音像是從喉嚨里飄出來的，還帶著幾分哽咽：

“你總是活在你一個人的世界里，絲毫不去體會別人的感受！”

她的雙唇翕動，身體因為傷心與氣憤而微微顫抖。

振作起來，不必難過，葉波心心中這么想，最糟糕的情況已經過去了。

然而她還是高興不起來，恐懼與無助交織的感覺一過去，她便感到無限的虛弱與疲憊。

她強迫自己打起精神，迎上Demon釘子般注視的目光。

“第三個條件我已經做到了。我也不需要額外的休假，今天到此為止。”

Demon瞪著她的背影，手指慢慢收緊。

她離去前的神色，怎么也無法從他的腦海中抹去。

葉波心努力讓自己的步伐看起來不那么輕飄飄，在走到路口的時候，她掏出手機，撥通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電話。

“有空嗎？”

“就等你這句話呢。”周曉燕豪爽的聲音傳來。

一絲暖意浮上心頭。她不是孤單的。

兩人面對面坐在常去的咖啡廳里。

“哎喲，心心，你瘦了好多！上兩周見你，你臉上還有點肉的，現在下巴都尖了，你怎么像彈簧一樣，一會瘦一會胖的？”

葉波心沖曉燕笑了笑，可她的眼睛黯淡呆滯，面容蒼白，泄氣又沮喪。這簡直不像她，既無生氣也無熱情。

“臉色怎么這副樣子？你大白天見到鬼啦？”周曉燕一臉困惑和擔憂。

“不是鬼，是比鬼還可怕的惡魔。”

攪動著面前的咖啡，她將剛剛發生的事敘述了一遍。

葉波心的話音剛落，周曉燕雙手在桌上猛地一拍，激動地一屁股站了起來，“真是太氣人了！枉我覺得長得帥的不會是壞人。看來，Demon真是個意外！”

她的心里升起一股無名之火——Demon的偶像形象頃刻坍塌。

不！他是個徹底的壞蛋，是個十足的惡魔！因為他竟欺負了她最要好的朋友。

半杯滾燙的咖啡喝下去，曉燕越發熱血沸騰，斬釘截鐵地說道：

“不行！我一定要找Demon算賬去！”扔下這句話，便抓起背包，箭一般沖出了咖啡廳，葉波心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今天是周末，曉燕不確定Demon是否會在工作室，不過，她決定去碰碰運氣。

奔到他的工作室門口，她欣喜地看見Demon在大廳里來回踱步。

他看上去神情嚴肅，若有所思。在他身旁，還站著一個人，對Demon笑著交談了幾句。周曉燕隱隱約約聽到他調侃道：

”怎么，投下去的魚餌一個都沒成功啊？”

昨天Demon突然交待他訂餐廳、飛行安排等，今天居然把不常開的跑車也開出來了，Tony八九不離十地猜出了他的計劃。

Demon瞪了他一眼，說道：“你倒很喜歡挖苦我。”

周曉燕簡直顧不上細想兩人話語里的意思，因為，她此刻正面臨著被一張鐵青著的、迷人面孔分神的危險。

天哪！他竟然比電視上還要好看！

周曉燕厭惡著在心底翻滾的驚嘆感覺，今天她是帶著激憤的心情而來的。可是，天啊，她輕拍胸脯對自己說，不要怕，吃個蘿卜壓壓驚。

于是從包里掏出一根小小的胡蘿卜，啃了一口。

這一小口胡蘿卜似乎給了她巨大的勇氣，她朝Demon的方向邁開步伐，門口兩位身穿制服的保安，卻一下子攔住她的去路。

“您好，哪位？沒有批準，不得擅自進入。”

“我要找Demon，告訴你們，不要拿什么他不在的借口來搪塞我，我都看到他了，就在那里！”

周曉燕一邊指著Demon所在的方向，一邊對保安歇斯底里地喊著，“放我進去！放我進去！我要進去！”

她的大聲吼叫成功地傳入了Demon和Tony的耳朵里。

Tony搖了搖頭，大笑：“哈哈。看來我不應該取笑你，瞧，雖然想要的魚沒上鉤，但有其他女孩主動找你呢。”

Demon對此不以為然，甚至沒有扭過頭看一眼，直接下逐客令：

“不認識的都打發走。”

接著，他眉頭微蹙，用略帶輕蔑的神情對Tony說道：

“怎么，我看上去像那種掛得很低的水果，伸手就能摘到嗎？”

周曉燕眼看自己就要被請出去，不顧一切地厲聲喊道：“Demon，你這個大壞蛋，敢欺負我們家波心！”

波心？——葉波心？Demon轉過身，向保安示意地揮了揮手。

他正逼迫自己慢慢忘記她的臉，她的神情，她說的話，見鬼，為什么又要讓這個名字闖入他的思緒，攪得他心神不寧。

周曉燕被禮貌地帶到了一間會議室。

她端起面前的檸檬涼茶，大口吞喝著。隔著杯沿她偷偷地瞥了一眼Demon。他的面目輪廓分明，高高的鼻子非常挺直，細長的手指優雅地交叉著，透出一種漫不經心的傲慢。

似乎感覺到她的目光，Demon用冷冷的、深邃的眸子打量著她，第一個開了口：

“大餅臉，瞇瞇眼，你找我有什么事？”

糟糕，光顧著偷看他，差點忘記自己來這的目的了。

周曉燕清了清喉嚨，強裝鎮定。

“你怎么說我都沒關系，”她說，“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欺負葉波心了，她只不過是想能多呆在她師……”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周曉燕馬上止住，轉移話題，“心心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沒有她，當初我連輕生的想法都有。所以希望……”

“我對你們的姐妹情深以及你的脫胎換骨不感興趣。”Demon打斷了她的話。

他的冷淡沒有磨滅周曉燕的勇氣，她堅持道，“我知道你不感興趣，但請你聽完我下面說的這個故事。”

Demon靜靜地坐著，沒有阻止，于是，她開始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

“我和波心從幼兒園起就是同學了。她的父母在她讀幼兒園的時候分開了。波心的爸爸工作很忙，經常出差在外，所以就是她的后媽照顧著她，”

周曉燕突然憤憤不平，臉上浮起苦澀的笑容，“哼，那算哪門子的照顧啊，自己天天大魚大肉，給波心的晚飯只有粥和榨菜。可是，你知道她怎么看待這點的嗎？她竟然笑著說，沒關系，反正我喜歡吃粥和榨菜！”

周曉燕頓了頓，她看到Demon的眼睛定定地望著面前的茶杯，眉頭緊鎖，下頦緊繃著。

她鼓起勇氣，繼續講起從前的往事——說到葉波心那個“眾人平等”的演講，說起她是如何頂著被全班女生孤立的風險，勇敢地站在她認為正義的一邊。

“最后，波心說道，這里是課堂，不是你們可以為所欲為的天堂。自此之后，那些女生再也不敢對我怎么樣了。我想，我能這么太平地度過那段高中時光，都是因為葉波心。”周曉燕細小的眼睛里，流露出真摯懇切的神色。

“我說這么多，只是想告訴你，她真的是個很善良、很熱心的人，請你不要再傷害她了。她有很嚴重的恐高癥。”

噢，原來如此啊，難怪她的反應這么激動。該死，自己一點也沒想到會是這個原因。

“麻煩你以后，重點放在第一句話說。”似乎想到了什么，Demon問了句，“你的名字叫什么？”

天哪，誰能相信這是真的？周曉燕吃驚地眨了眨眼睛，Demon居然問起她的名字？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戰戰兢兢地回答道：“我……我叫周……曉……燕。”

每個人都會有苦悶、傷心或是痛苦的時候。身體痛了，醫生會幫你治；心痛了，能找誰治呢？就像世上有些路，總得一個人走，有些痛也只能自己承受。不同的人有適合自己的治療法：唱歌、喝酒、血拼、跑步。最糟糕的是壓抑在心里，慢慢就變成了麻煩的病癥。

葉波心的治療方法是：找塊空地，和著音樂，跳舞。

晨曦，日落，夜晚。

海灘，樹林，公園。

隨時隨地，盡情地舞蹈，就像沒有人注視一樣。淚水是最佳的妝容，毫無章法的步子是最肆意的編舞。

世上還有比這更美妙的治療方法嗎？

舞蹈時的激情抒發，暢舞后的大汗淋漓，以及聽著自己猛烈跳動的心，她總能感到無比放松。那時，抑郁的心情就會像原野般舒展開來。

今夜，注定是個一舞解憂愁的日子。

葉波心移步到熟悉的公園，曲徑通幽處，有片綠地，依傍著一灣池水，楊柳低垂，微風輕吟。她很喜歡。

打開手機里的音樂，將頭上的假發往草坪上一甩，橘色秀發披落下來，她滿足地舒展開手臂。

而這會兒，Demon方向盤一轉，鬼使神差地將車駛入公園。

他只是后來不經意地，問起那個大餅臉，瞇瞇眼的名字，她就大方地吐露了一個訊息——葉波心心情低落時喜歡去公園跳舞。

真是有趣，他要知道這個干嘛？

周曉燕，周小眼。真是個有著自知之明的名字。

他暗暗告訴自己，他會來到這里，完全是因為好奇心的驅使，除此之外，沒有別的了。

對，一定不是出于可笑的內疚，或是其他什么原因。

公園不大，Demon隨意地轉悠著，直到聽到遠處有音樂傳來。

路的前方，晚霞映照著波光粼粼的池面。

他慢慢地將車開近。那個纖細的身影，除了葉波心還能有誰？

Demon搖下車窗，目光越過一排的楊柳，凝視著她。

葉波心的手臂、身體在落日余暉下舞動著，動作輕盈馳緩，與那低低吟唱的音樂融合在了一起。

忽地一個折腰后傾，略長的發絲垂在頰邊，金黃色的夕陽染在她如云的秀發上，讓那顏色越發得艷紅了。

他仿佛陷入一種小心翼翼的細細漩渦里，一股熱血涌上來，有點緊張，也有點激動，但是他必須忍耐著，忍耐著，怕他的唐突會破壞此刻的美麗。

她的美，她的悲哀，讓他內心浮動一種莫名的感覺。

他屏息，凝視著，忘記了時間，直到夕陽緩緩沉落。

是的，夜幕降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