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巾然每次走過這家舊書店都覺得稀奇。從外面望去，看不到書店里面的樣貌。門面用毛邊玻璃制成，角落里放著一顆永不凋謝的向日葵，于巾然覺得是老板為了省事，才放的假花。向日葵旁邊放著一塊黑板，上面寫著“一塊錢一斤，大甩賣。”

可即使這樣，也沒有人走進(jìn)過這家書店，也沒有人從書店里走出來。于巾然還注意到一點(diǎn)，當(dāng)她晚歸的時候，書店里依然透著微暖的燈光，像是漆黑的森林里唯一的螢火蟲。住在這里的居民，每天都走過這家書店，所有人都對它視而不見。

到底為什么這樣？

于巾然剛剛搬來的時候，好幾次路過書店，都想進(jìn)去看看，但每每到了這個時候，她不是手機(jī)響了，就是背后正在行駛的自行車突然失控摔倒，總有干擾的事情發(fā)生。

房東在這里住了二十年了，這里什么事情都一清二楚。但也沒聽見她提起過這家書店。

有一天，房東在樓下和老人家聊天時，于巾然順口一問：“張姨，對面這家書店什么時候開的？”

張姨搖著她的扇子：“好多年了吧，我也不記得了，好像很久了。”

“好像都沒什么人進(jìn)去買書，他們怎么經(jīng)營得下去。”

“他們可是唯一在這條街道上不拖欠租金的租客，全都是按時交租金。”

“他們老板長什么樣？他們有人出來過嗎？”

“不知道，反正他也不出來，可能在里面讀書讀傻了吧。”

一旁的林大媽插嘴道：“我見過他們老板。”

在場的人向她投來好奇的目光，林大媽享受著眾人的關(guān)注：“有一天晚上，我下樓丟垃圾，正要把垃圾放在門口，突然聽到里面在吵架。我仔細(xì)一聽，發(fā)現(xiàn)根本聽不懂那些人在說什么‘你到底是哪里來的，這都不記得了嗎？類型總是知道的吧。’‘仔細(xì)想想，記不記得他的樣子？’‘陸傳祺！拿我的筆過來，我要寫死這個男人，拿過來！’其他的就是咣咣咣的聲音，后來就沒有了。”

“然后呢？”

“沒了。”

眾人期待地目光轉(zhuǎn)瞬即逝。

“什么啊，你根本沒看見。頂多是算聽見了。”有人嘟囔道。

“你們真的是，知道里面有一個人叫做陸傳祺，這還不夠嗎？這可是揭開他們神秘面紗的第一步。”

“知道他名字有什么用，又不知道他長什么樣。”

“你連他們的聲音都沒有聽過，還在這里跟我較勁。”

兩人就著這個問題開始大吵起來，人群如猢猻一樣散開，沒人想要再聊這個話題。好奇心消退得真快。好像有人施了什么魔咒，讓大家都主動忽略掉這個地方。

于巾然回到自己的房間，像往常一樣，翻開日記本，寫了這樣一段話：神秘的書店里傳來洪亮有力的聲音，店長和店員在里面為了某件事情而爭吵不休。隨后，她把筆記本放到書架上。

這是一個非常老舊的小區(qū)，1996年建成。坐落在城市中最長且壯觀繁華的平沙大上，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要是想推平這塊地，需要花掉不菲的賠償款。其規(guī)模在1996年算是非常壯觀，一共有66棟，每棟7層，每層4戶。

于巾然住在16棟的二樓，夏天有些悶熱，因?yàn)椴晒夂屯L(fēng)不太好，在那個只有1.5平米左右的小陽臺，晾著幾件純色的T恤，是她在打折季采購，面料柔軟舒適，55元一件，買二送一。

小陽臺往里走是一個3平米左右的廚房，里面放著一個洗衣機(jī)，其他什么都沒有。于巾然不做飯，因?yàn)樵谛^(qū)的3號門就有一排餐飲店，那里的東西，便宜實(shí)惠。

她的生活水平很普通，說實(shí)話，打工的錢只足夠她維持著溫飽，根本不足以讓她再有更多的娛樂活動。朋友都勸她放棄吧，不要因?yàn)檫@件事情就和父母鬧翻。

她大學(xué)學(xué)的是油畫，和很多畫家一樣，她的社會生活從窮困潦倒開始，去美術(shù)機(jī)構(gòu)教孩子繪畫，買顏料和畫紙，在春日盎然的時候去外面采采風(fēng)。

雖然不是大富大貴，但也有滋有味。

房東隱約記得她在租房時候的樣子，穿得很干凈。

簽合約時，房東問她是做什么工作的，她回答說是做藝術(shù)的。一說起藝術(shù)，房東就對她多了幾分贊賞。于巾然只能笑笑，沒有再多做解釋。

房東是個六十多歲的老人。早上六點(diǎn)鐘就起床了，老人家起得很早，這似乎是老人身上特有的睡眠習(xí)慣。她清晨第一件事，就是給她的寶貝兒子—一只肥碩的短腿柯基—準(zhǔn)備外出活動。

老房子，隔音效果很差，幾乎上下樓都能清晰地聽到腳步聲，一樓對面涼亭里的對話也一清二楚。雖然硬件很差，但對她來說，已經(jīng)夠了。

于巾然背著畫板從郊外趕回家，有時候會直接吃個夜宵。她每次走到門口時，都忍不住往哪間昏黃的書店里看一眼。她笑著將這個想法甩開了，不該好奇的時候，就不要多想。電影里的恐怖片就是因?yàn)楹闷嫘奶兀獾綈汗砝p身。

她推開樓底大門，沒有看到門口的向日葵偷偷地轉(zhuǎn)向了她離去的方向。

“你是哪本書出來的？”一個冷酷的聲音響起。

“不知道。”

“想一想。”她低聲說。說話的人心情很糟糕。

“真的不知道。”

“下一個。”坐在椅子上的人擺了擺手，面前的人表情呆滯地轉(zhuǎn)身離開。

“店長，這樣不好吧。”一旁的記錄員小心翼翼地勸說道。

隨庭安把放在桌子上的腳拿下來，指了指后面排隊(duì)等候的人們。

“你沒看到嗎？這么多人，今天什么時候能處理完這些事情，懸疑類、武俠類、言情類、歷史類、軍事類、科幻類......世界上這么多種類型的小說，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這么發(fā)達(dá)，網(wǎng)絡(luò)世界里這么多小說像春筍一樣冒出來，到底什么時候才能處理完！

“像你一樣，一天天都問緣由，我們不能把他們送回自己的世界里，打擾了人類世界的生活，天上那些人，能放過我們嗎？你還不清醒嗎？別以為你剛剛工作我就不敢炒掉你，嘖，下一個。”

“我還沒說完呢......”面前的人無辜地說道。

“你是從哪本書出來的？”

“我是韓梅梅。”

“然后呢？”

“Hi.”

“啊？”

“what ’s you name?”她微笑著看著隨庭安。

隨庭安挑了挑眉毛。這人看起來13、14歲的模樣，綁著一個馬尾辮，大眼睛，穿著碎花連衣裙，樣子憨厚可愛。

看起來也不像是有錢人家的孩子，穿得這么樸素。估計(jì)又是哪個路人甲跑出來了。

隨庭安最討厭這種一上來就搭訕的人，況且還是個小屁孩，她最討厭小屁孩了。她臉上總是掛著招牌式的微笑，像是從模子里刻出來一樣。

“她為什么突然說英文？”隨庭安向旁邊的姜路云招了招手，姜路云附身過來，活像個聽從皇命的小太監(jiān)。

“您不知道她說的是什么意思嗎？”姜路云真誠地詢問。

隨庭安怒道：“我可是神啊神，我能不知道嗎？你快查查，有什么小說里有這樣的角色。”

姜路云拿起iPad，他點(diǎn)開世界小說搜索大全，輸入韓梅梅。韓梅梅身后的人等得有些不耐煩了，一直在吵吵鬧鬧，旁邊的陸傳祺安撫他們的情緒，讓他們稍安勿躁。隨庭安揉了揉自己的額頭，大吼一聲：“誰再吵，我就把他寫死了。”

聲音穿透了所有人的耳膜，原本人聲鼎沸的書店，瞬間安靜下來。

這家書店不大，當(dāng)位置不夠的時候，有些人就會被臨時安置在某本書里。聽其他人說，這家書店，是目前規(guī)模最小的書店，不像其他書店那樣，能裝得下更多人。一位從書里跑出來的富二代嫌棄地發(fā)出嘖嘖聲，怎么會被分配到這里來。

真寒酸。

“店長，找到了。她原來是從初中人教版教材里出來的。”

“哦，是什么小說？劇情是什么樣的，她在里面什么角色？”

“店長，這是教材，也就是課本。”

“課本？那種小毛孩用的課本？ABCDEFG那種？”

“我是從初中教材里出來的，您剛剛唱的英文歌估計(jì)是在小學(xué)。”韓梅梅開心地說道。

韓梅梅開心的表情根本沒有讓隨庭安感到任何快樂，她手上拿著的鋼筆快要被她折斷了。姜路云看向桌子旁那裝滿破爛鋼筆的垃圾桶，心里隱隱作痛。他握住隨庭安的手，用手順了順?biāo)谋常骸暗觊L，她不是故意說你沒文化，是因?yàn)?.....”

沒文化？

一瞬間，好像什么東西被點(diǎn)燃了。

姜路云感覺到一股炙熱的視線直直地盯著自己臉龐，天空瞬間烏云蓋頂，無數(shù)的電腦界面驟然變黑，主機(jī)爆出火花。網(wǎng)站運(yùn)營人員發(fā)現(xiàn)服務(wù)器失去控制，屏幕不停地閃現(xiàn)。

隨庭安腦門上冒出青煙，排隊(duì)等候的人們發(fā)出陣陣驚呼，他們看到韓梅梅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一閃一閃地，好像要消失一般。陸傳祺趕緊打開放在旁邊的備用冰箱，取出一瓶冰可樂，放在隨庭安的面前。

在現(xiàn)實(shí)和虛幻之間，有兩道門。一扇進(jìn)入真實(shí)的世界，一扇通往虛幻的世界。兩扇門如果同時打開，兩個世界會相互交融在一起，虛實(shí)難辨。

陸傳祺不敢想象那些懸疑小說里的殺人犯被放到現(xiàn)實(shí)世界里會有怎樣的后果，也不想知道科幻小說里那些在幾萬光年外的外星人突然降臨地球的場面，軍事小說里的原子彈如果真的在現(xiàn)實(shí)世界爆炸，或者是冷戰(zhàn)時期的致命武器再次出現(xiàn)......

“請您冷靜下來，想想自己，想想這些人的人生......”

這位店長的火爆脾氣，在神界早就“威名遠(yuǎn)揚(yáng)”。她被罰在人間做這些看似無足輕重的小事，長年累月受到部分神界同僚的嗤之以鼻，脾氣一天比一天更加火爆。

就在所有人等待火山爆發(fā)的時刻。

盛怒之下的隨庭安做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舉動。她拿起冰可樂，急促地喝下。現(xiàn)在書店賣廢品的錢只能夠買這個。

姜路云知道自己已經(jīng)死到臨頭了，他看著隨庭安舉起2L的冰可樂，水平面以一種詭異的速度極速下降，站在第一位的韓梅梅目睹了那有規(guī)律上下滑動地喉結(jié)，以及最后那震天動地的打嗝聲。

排隊(duì)的人們聽到了從她喉嚨里傳出的“雷鳴”。

聲浪震得所有人往后退了退。

隨庭安用手背擦了擦嘴唇，把空的塑料瓶遞給姜路云，并囑咐他：“不要丟到垃圾桶，把它放到倉庫里，一個瓶子可以賣4毛錢。”她指了指身后的某個黃色的紙箱，示意他放進(jìn)去。

姜路云的手顫顫巍巍地接過瓶子，輕輕地放在箱子里，他發(fā)現(xiàn)這個大箱子是海爾冰箱外包裝紙殼。而眼前的女人，她穿著一件沒有牌子的素色襯衫，還有一條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配著一雙有些發(fā)黃的帆布鞋，像一個流浪在街邊的藝術(shù)家。

她長得不算出眾，但看起來很舒服。單眼皮，眼睛有些小，她的顴骨不高，線條很柔軟，皮膚細(xì)膩。鼻梁不算高，鼻頭飽滿，還有一張不施朱砂但卻紅潤的嘴唇。

潔白的皓齒，整齊排列在小巧的嘴里。身材高挑，常年把鋼筆別在耳后，手上凈是墨汁。

她旁邊明明有一臺蘋果筆記本電腦，卻只用來看她最喜歡的電視劇。

如果不是她長得那副模樣，身份還是個神的話。每天喝這么多可樂，又不出門。她能夠成為骨灰級死宅。

“你是教科書的對吧。為什么跑出來了？”

“我想和李雷在一起。”

“李雷是誰？”

“李雷就是我的同班同學(xué)，他學(xué)習(xí)成績好，性格陽光大方，我們從小就是青梅竹馬......”

韓梅梅開始回憶往昔，這時候再也沒有人發(fā)出怨言。全都聽著他們第一次的相遇，第一次的對話，陽光灑在身上，肩并肩地在夕陽下回家的場景......不少人偷偷回憶著自己和初戀見面時的情形，可每一次都會被山賊或者惡霸看上并且惡意搶奪。

作者筆下不起眼的小人物，他們的人生在那些長達(dá)幾十萬字甚至是幾百萬字的小說里，只有寥寥幾句話。存在感，不，他們沒有，他們是一副巨畫的背景，是山水中毫不起眼的青苔，即使這樣，他們依然在小說世界里勤勤懇懇地生活，直到他們覺醒的一天......

“停停停，你剛剛說你自己是初中的是吧，你父母沒跟你說小孩子就該好好學(xué)習(xí)，長大了報(bào)效祖國，做社會有用的人，好好工作，朝九晚五，被老板壓榨，最后在人到中年，被公司炒魷魚，一夜之間失去房子、車子、票子，最后跳樓自殺的時候出現(xiàn)人生轉(zhuǎn)機(jī)，從此人生開了掛，當(dāng)上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巔峰嗎？小小年紀(jì)，想什么談戀愛，該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下一個！”隨庭安不耐煩地?cái)[擺手。

韓梅梅被她像機(jī)關(guān)槍地說話方式給震懾住了，她被唬得一愣愣地。

“帶她去橋那邊。”

陸傳祺帶她來到一個房間門前。打開，里面漆黑一團(tuán)。

韓梅梅有些害怕，但陸傳祺牽著她的手，走了進(jìn)去。

一道光芒刺入韓梅梅的瞳孔，前面有一座鋼鐵做成的大橋。那座橋沒有華麗的浮雕和花紋，韓梅梅望向?qū)Π叮墒强床坏奖M頭。橋梁上有兩扇巨大的門。是用白玉砌成的，精致的黃銅把手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這是區(qū)分兩個世界的關(guān)鍵。

左側(cè)是現(xiàn)實(shí)，右側(cè)是虛幻。

中央有一個巨大的石臺，上面放著一本《英語第一冊》（上）。周圍是一團(tuán)抹不開的白霧，仿佛走進(jìn)去，就再也無法回來。

“請回去吧，這是2001年改版前的九年義務(wù)教育三年制初級中學(xué)教科書。你一定不想迷失在這混沌之間。”

“你說她會讓我變成那個樣子嗎？”

“不知道，這要看她的心情了。孩子，回去吧。”

韓梅梅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旋開右側(cè)一道白光將她吸入那本教科書中。那本教科書里原來空缺著一位小女孩的輪廓的地方被填上了。她掛著一張開心的笑臉，那是韓梅梅在問李雷：“Hi，how are

you?”

確認(rèn)韓梅梅進(jìn)入了那扇門，陸傳祺離開了那混沌之地。

她從書店的某個房間出來，正要把門關(guān)上的時候，一個人影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

險(xiǎn)些讓陸傳祺嚇出聲，她看到那人之后，恭敬地向他鞠躬：“神官大人，您來了。”

“她有在好好工作吧。”

“像一只勤勞的黃牛一樣，晝夜不分地完成使命。”

“你覺得她能夠被比喻成老黃牛嗎？如果被她聽到，多少臺服務(wù)器又要被燒壞，多少個正在書寫的文稿又要瞬間消失，到底她的爛脾氣是怎么養(yǎng)成的......”

“如果您晝夜不分地處理那些因?yàn)橐庾R覺醒而出逃的小角色，不停地聆聽他們的訴苦的冤屈，您也會成為她這樣，現(xiàn)在不是以前，以前的人字斟句酌地完成一部小說，寫出來的人有血有肉，情節(jié)曲折，跌宕起伏，很容易沉溺于自己的世界里，根本不會感覺到那個被創(chuàng)造的世界外，有人操控著他們的命運(yùn)。”

“你現(xiàn)在是在抱怨？”

“哪里敢，只不過是有感而發(fā)罷了。”

“去吧。”

陸傳祺又深深地舉了一躬，才轉(zhuǎn)身離開。

“你以后能不能長點(diǎn)心，教科書不在我的業(yè)務(wù)范圍之內(nèi)，為什么連教科書都要?dú)w我管，還有那個什么李雷，讓他消失。”經(jīng)過一夜勤勞工作，隨庭安將那些從書籍里出逃的人暫時放到市立圖書館某本書籍里，短時間，他們會好好待在那里。

“店長，萬一有人打開了怎么辦？”姜路云鼻青臉腫地問，發(fā)音因?yàn)槊娌考∪獾哪[大而變得不準(zhǔn)確。

“沒有萬一，不會有人打開。”

“店長，好不安全。你要不要加固一下。”

“陸傳祺，他為什么這么嘮叨！拿他那本書來，我要把他塞回去，立刻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