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姑媽剛剛過世了，我作為族中親故，參加了她的葬禮。

云姑媽給我的印象可以用云淡風輕不茍言笑來形容。她的遺容也很安詳，看上去如同只是尋常睡著一樣。

在眾多小輩之中，我算是頗對她胃口的一個，因而平日里和云姑媽接觸多些，對她的脾氣秉性也更了解一些。

云姑媽的前半生柔順少言，比較缺乏存在感。吃爸爸媽媽指定的那些營養(yǎng)餐食，穿爸爸媽媽搭配的那些合體裝束。甚至于連就讀哪所高中、大學，大學選擇哪個專業(yè)，哪個同性乃至異性朋友可以交往，都完全聽由爸爸媽媽安排做主。

“我的前半生其實就是一個木偶，一個傀儡，甚至換個更冷酷的說法：一個基因延續(xù)的復制品！”

某一次促膝深談的尾聲，她曾目含怨懟地這樣對我說道。

轉(zhuǎn)變發(fā)生在爺爺奶奶相繼過世之后。云姑媽就好似頃刻間換了一個靈魂，前后變化之大，令絕大多數(shù)親朋驚訝。

云姑媽放棄了幾乎她在前半生的所有——身份、地位、職業(yè)、財富——她捐巨款給一家她認可的慈善機構(gòu)，只給自己留下一所小房子和一點點錢用于度日。

她甚至拒絕親朋來訪，終日把自己關(guān)在那小房子里。

在她生命的晚期，我曾經(jīng)有幸受邀去過一次云姑媽那所小房子做客。

房子里陳設極盡簡樸——除了廚衛(wèi)之外幾乎就是一座圖書館。

她每天只一餐，吃些全麥面包和自制番茄醬，喝淡淡的茶。

書架之間的過道鋪上墊子被褥就算床了。

她大部分時間用來讀書，偶爾興之所至會寫些文字，是否發(fā)表過不得而知，即使是我。

那天拜訪快要結(jié)束之時，她找出大量手稿，央我?guī)退裏簟ｋS著稿紙一頁頁投入火盆化為灰燼，云姑媽動情地追憶了一段塵封于其內(nèi)心已久的往事。

后來我才知道，那份被燒掉的手稿，是本打算致敬給她初戀的書。

而就在那天，她的初戀亡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