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還沒到退休年紀，卻整天嚷著、叫著要回鄉下去做屋，說鄉下的空氣多么清新，水多么干凈，環境多么靜謐，種的菜多么好吃等等------------總之，哪樣都比城里強百倍。

李明的老婆怒目圓睜，懟他：當初吵死吵活要進城的是你，現在怨聲載道要回鄉下去也是你，回鄉下做屋哪是那么容易？做個平房也得十幾萬啊！如今農村人都到城里來了，村里只剩下老人，你回鄉下去干什么？你是哪根神經短路了？

李明本來就口齒木訥，被老婆噼里啪啦一陣狂掃之后，更是無還口之力，不得不搬來救兵——岳父大人。

岳父大人杵著拐棍來，稍作歇息后，就對李明的老婆說，女兒啦！要說呢，回鄉下做屋吧，用處是不大，但這主要是個面子問題。中國人講究光宗耀祖、衣錦還鄉，回去做屋就是為了顯個名聲，很多有錢人在鄉下做那么漂亮的屋，不都是空著的？還有啊，這人百年歸世之后，得找個地方先放一放，是吧！然后再抬到祖墳山上去，入土為安，是吧！這叫葉落歸根，自古就是這樣的講究。你要是沒有一間屋，這人死了往哪兒放？所以啊，在鄉下做一間屋，用得著的。

李明的老婆這才同意了。

李明跑了幾趟鄉下，找了好幾個人，征得同意后，就著手考慮房屋動工的事。

農村做屋不比城里，對風水講究得很。李明打算請隔壁村的王半仙過來幫忙選塊地。當年李明還在農村時，王半仙就是本地出了名的風水先生。而李明的堂兄李富貴一聽說要請王半仙，就拼命搖著頭，那只夾著煙的手仿佛被煙頭燙著似的，在空中不停地揮舞著，連聲說道：不中、不中、不中！

李富貴放下這只手，又抬起另外一只手，指著王半仙住的方向說，王半仙，那個雜毛，連自家的風水都看不好，還能給你看好么？

說起王半仙的家庭，倒是真的不咋樣！唯一的兒子，三十好幾的人了，整天無所事事，游手好閑，一個大男人，連自己都養不活，害得媳婦兒忍受不了，幾年前帶著孩子遠走他鄉，他也懶得去找。前年，王半仙的老伴突發腦梗，吃喝拉撒都是由王半仙在照顧料理。

李富貴據此認為王半仙不懂風水，“他要是懂風水，怎么自家過得那么凄慘！”李富貴偏著頭，看著李明。

李明呵呵笑了兩聲，然后甩了一下頭發。他的頭發本來就那么幾根，都搭在前額上了，經這么一甩，又都被甩到了腦門頂上。李明摸著腦門頂，對李富貴說，嘿嘿，富兒哥，你說的情況我都曉得，看風水哪有什么高人？我也不信風水。但是做新屋嘛，圖個樂，好玩！再說，花不了幾個錢，何必那么小氣。

富兒，是村里人對李富貴的通常稱呼。

富兒無言以對，只好點著頭說，好吧，好吧，你是錢太多了，沒地方花！

乘著一個周末有空，李明把王半仙接到村里。王半仙端著一個很舊的四方形羅盤，滿塆到處亂轉，覺得比較好的地方，他就停下來，操著羅盤從不同的方位反復測試。那羅盤暗得有些發光，似乎很有些年頭。

王半仙很專注的樣子，口里念念有詞。李明和富兒跟在他的身后，王半仙怎么說，他們就怎么聽，偶爾問幾句。

王半仙時不時對李明賣弄起看風水的本事。他像老師教學生那樣，很認真地對李明說，房屋風水嘛，最基本的講究是，“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青龍、白虎、玄武指的都是山脈。后玄武是指房屋背后的山，那是“靠山”，形狀要端莊，要高出左右兩邊的山；左右兩邊的山分別叫青龍和白虎。“寧可青龍高萬丈，不讓白虎抬一寸”，青龍要壓住白虎，即左邊的山要比右邊的山高；朱雀是指水，即門前要有水。

王半仙指著腳下的地方，對李明說，看到沒，這里風水比較好，只是右邊那口塘有點煞風水。如果能買過來，把它填平，你這風水就完美無缺了。

聽王半仙這么說，富兒有些不服氣，他扯著嗓子質問起王半仙，喂！風水風水，要有水嘛，右邊有塘，塘里有水，怎么不好？

王半仙伸出手，捋了捋下巴上的幾根胡須，慢條斯理地說道，左手塘，喜洋洋；右手塘，淚汪汪。

富兒還想再說什么，被李明用手勢制止住了。

李明問王半仙，那口塘是別人的，不知道肯不肯賣給我，我去找塘主商量一下，要是他不肯賣給我，怎么辦啰？

王半仙不慌不忙，微笑著說，哦，沒關系，不賣就不賣嘛，你是個有福之人，這么點瑕疵影響不了你的運氣。

我是有福之人？李明以為聽錯了，楞著眼神，盯住王半仙問道，我做了一輩子的平頭百姓，沒當過官，沒發過財，你還說我有福？這是哪門子福？

哦豁，哦豁！那邊的富兒一邊傻笑，一邊起哄地怪叫著，儼然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

王半仙沒有理睬富兒，他對李明說，平淡是真，平安是福。

哦！李明似乎明白了什么，接著笑了兩聲，然后搖搖頭，沒說話。富兒卻不依不饒地對著王半仙開罵，裸日的！把白的說成黑的是你，把黑的說成白的也是你，你怎么說，都是理!

王半仙和富兒本來就很熟，兩人經常一見面就抬杠。所以無論富兒怎么說，王半仙都不生氣。王半仙在富兒說完后，忍不住笑了，接著就挖苦富兒說，你個裸印堂發黑的粗人，我不跟你談這么高深的東西，你聽不懂！

不等富兒回擊，王半仙轉過身對著李明說，你是讀書人，我跟你講玄學、講陰陽，你聽得懂。

接著，王半仙一本正經地說道，人的一生這幾樣很重要，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排在第一的是“命”，其次是“運”，風水只是排在第三位。你的命好，運氣也不錯，風水就不那么重要了。

盡管李明讀過一些書，但他還是第一次聽人把“命”和“運”分開來講。他有些不解，問王半仙，命和運有什么區別？說來聽聽。

王半仙說，“命”就像車子，“運”就像道路，車子離不開道路。命好、運氣又好的人，就像一輛好車行駛在一條平坦的路上，一生順暢；命不好、運氣又不好的人，就如同破車走在坎坷的路上，每一步都很艱難。

王半仙說完后，又習慣性地捋了捋下巴上那幾根胡須，看著李明很認真的樣子，他更加得意。

李明問王半仙，你憑什么說我的命好、運也好？

王半仙說，哦！我是看風水的，不是算命的，如果你愿意算命，我可以幫你引薦一位高人。

李明立刻明白了王半仙的意圖，連忙搖頭說道，不用了！迷信這東西，信著玩倒是可以的，千萬不能當真！

王半仙再沒有吱聲。

王半仙拿著錢走后，富兒又開始對李明嘀咕起來，他說，我們塆的空地比較多，你花錢聽王半仙胡說八道，還不如自己挑選。你感覺哪塊地好，就選哪塊，保證錯不了！你一個讀書人，眼光未必比不過王半仙？

李明不跟富兒爭論王半仙的事，他滿面喜色地對富兒說，富哥，你還別說，我也感覺到這個地方比較好啊。你看這座山崗，地勢開闊，到了冬天，陽光充足，最適合老人曬太陽。

富兒抽著煙，沒有接話。

李明又問富兒，誒，這口塘是誰家的喲？我要是能把這口塘買過來，填平，做一個球場，外加停車場，那該多好啊！我們去找他商量商量，行不？

富兒吐出一大口煙，騰起的煙霧遮住了大半張臉，他邊咳嗽，邊說，李八爹的！李八爹這個人很怪異，不好說話。

李明說，不好說話，我多出點錢，行不行？

嗯---！富兒把煙屁股扔在腳下，站起身來說，走吧，我們去試試看。

富兒帶著李明找到池塘主人李八爹。一聽說李明要買他的塘，李八爹一口回絕。李明好說歹說，把價格提得高高的，也不管用。李八爹根本不談錢，他始終就那么一句話：再多的錢也會花完的，而塘永遠在那里，有了這口塘，我子孫萬代不愁沒有魚吃。

事情辦得不順利，李明難免有些不高興。富兒安慰他說，哎喲，李八爹這個人古里怪氣的！他不識數，不愛存錢，就愛存東西。他的塘不給你沒關系，反正你總是要做院墻的，你就把院墻做高一點，看不到那口塘不就行了！

看不到那口塘不就行了？李明沉思片刻，忽然眼前一亮，他覺得富兒的話很有道理。是啊，做一道院墻，擋住右邊那口塘，看不見那口塘，那口塘不就等于不存在了么？

呵呵呵！李明忽然放聲大笑，笑完后對富兒說，富兒哥，好主意！你是哲學家。

富兒搞蒙了，連連問道，什、什么？什么哲學家？哲學家是什么東西？

李明咧著嘴，只管笑，不答話。

地基的事就這么敲定了。李明把建房的事全權委托給富兒打理。擇一個良辰吉日，破土動工。

動工那天，李明一大早趕回來，鞭炮放了一籮筐。后續建房的事，李明在電話里向富兒了解，有什么要求也在電話里說。

富兒人能干，責任心強。小時候，他經常帶著李明在山間田野到處亂跑，把偷來的地瓜首先分給李明吃，對李明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所以李明一直信得過他。

李明再一次回到鄉下來，就是房屋上梁的那天。

對于鄉下做屋來說，上梁是個很重要的日子。李明特地請了一天假，買了鞭炮、糖果、對聯等。

李明喜滋滋地叫老婆一起回去。老婆噘著嘴，沒好氣地說，生意忙，丟不開。李明心涼半截，只好一個人開著車回來。

做屋用的主梁，是一棵又粗又直的杉樹。老泥工師傅看了第一眼后就贊不絕口，驚嘆著說道，哦豁！豁裸八形！好多年沒看到過這么好的杉樹！

李明很是得意，鼓著腮幫子說，為了這棵杉樹，我找了好多關系，托了好多熟人，好不容易找到大別山的“白云山莊”，才找回來這么一棵。整個大別山，就只剩下這一棵哦！

泥工師傅在梁上纏了一塊紅布，掛了一副對聯。對聯由李明親自揮毫潑墨寫成：

上聯是：華屋輝生壁，

下聯是：春山綠到門。

吉時一到，站在墻頂兩邊的泥工師傅拉著繩子，一口氣將橫梁扯到屋頂。接著，鞭炮聲響起，五顏六色的糖果撒向人群，人們紛紛去搶。那叫聲、呼喊聲，在這個人口不多的村莊里，也算是好多年來最熱鬧的一回。

李明的房屋很簡單，就是那種鄉村老式平房結構，地面鋪地板磚，墻面貼瓷磚，工程不復雜。富兒很給力，房子做得快，質量也好。包工頭兒有些不解，問李明，誒！別人回鄉，做的都是又高大、又氣派的樓房，你為什么做平房？

李明想了一會兒，說，嗯！我是回來生活，別人是回來炫富。

包工頭伸出大拇指，說非常贊同李明的這種想法。

盡管只是個平房，但造價還是大大超出了預算。李明的老婆很不滿意，她對李明說，以后你一個人回去住，我是不會跟你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