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野所及是灰蒙蒙的混沌,沒有上下之分,沒有任何東西,充斥著一團團雪白霧氣,不停涌動變幻。巍巍高山倏忽變作大鵬,振翅高飛。奔馬迅若閃電,游魚曲折靈動。參天巨樹,枝葉倒垂,一樹繁花,飄落滿天花雨。
霧氣化萬物,栩栩如生,無聲無息。一剎那生,一剎那滅。生生不息,周而復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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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草叢中發抖,周圍一片寂靜。寒冷和饑餓不斷碾壓著她的身體,翅膀和爪子軟弱無力,眼皮沉重的壓在眼睛上。要死了么,不想死。
風卷著一縷誘人的氣息拂過。她睜開眼睛,拼盡全力爬起來,跌跌撞撞的去追尋氣息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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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很久很久,終于找到了源頭,一棵很香很高的樹。她用盡所有力氣,飛到最低的樹杈上,抓牢樹枝閉上眼睛。泡在樹好聞的味道里,好像不那么餓了。
烏云聚集,起風了,大雨落下來,羽毛濕漉漉貼在身上,她緊緊靠著樹干,靜靜的等著風雨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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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喜歡這棵樹的氣息,決定住下不走了。樹很高,站在樹枝上可以看到遠處天地相交的界線。
天空高而遠,大地厚重。天空有日月星辰,有云有雨,大地承載萬物。風驅趕著云變幻成各種奇形怪狀。云明明是聰明靈活的。咦,她見過別的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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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做過窩,循著本能撿了許多小樹枝,在樹杈上堆出一個不怎么好看的小窩。她美滋滋的蹲進窩里。
太陽升起,落下,平靜的日子緩緩前進。偶爾飛過的鳥群,每一只鳥都有寬闊的羽翼。她抖了抖自己小巧的翅膀,繼續看著天空的云出神。
她見過的云會化成高山,大樹,這里的云為什么不會。但是她想不起在哪里見過高山大樹模樣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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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遠處有人在呼喚她。是誰?
不去。她閉上眼睛,假裝聽不到那個聲音。
呼喚一天比一天更強。
去看一眼,只看一眼是誰,然后立刻回來。她要好好守著這棵她喜歡的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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鋪天蓋地的亮白焰光,夾雜著雷電填滿了她能看到的每一個地方。
一片巨大華美的羽翼垂在身側,是她的翅膀。幾根粗重的鏈條牢牢固定著她,火焰舔舐著她的羽毛。眼睛很痛,淚水來不及流下來直接被火焰烤干。
身體很痛,她掙不脫。她想她的樹了,不該離開的。
為什么她必須死。
一起死吧。她回不去她的窩,他們也不要回去他們的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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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君心切君不歸。”小春在她耳邊說。
小春是誰?
“你是我的。”小春緊緊摟著她,緊到她無法呼吸。
我是誰?
“絕對不會再給你離開的機會。”小春睜開閉著的眼睛,眼底劃過一絲紅芒。
離開?是了,她離開了她的樹,小春是她的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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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春一個人過完新年,一個人過完上元,一個人過完春朝,森夏仍舊在沉睡。扶桑樹不許他過去。
他翻來覆去回想著記憶里的她,微笑時嘴角又甜又軟的弧度,生氣時瞪圓的眼睛,從臉頰暈開的緋紅,柔軟纖細的手指,蜷縮在他懷里睡熟的側臉。擁有過再失去,這些畫面統統變成了蝕骨劇毒,痛徹心扉。
枕頭沒有了她的氣味,被丟在床頭。花瓶四周散落著干枯的花瓣。沒有她的房間沉寂的像一座墳墓,他不敢跨進房間,整日整日坐在屋頂上,望著她的方向。日出一次,他隨手在屋脊上刻下一條線,短線刻出了長長的一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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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風夾著花香掠過屋頂。
“花開了啊。”他閉著眼睛躺在屋脊上。如果她在,肯定會開心的拉著他一起去森林里看花。她喜歡花,喜歡草,喜歡樹木,喜歡太陽,喜歡一切向陽的生靈。
“再不醒來,花期要過去了。”他捂住臉。春日的陽光傾瀉在胸口,恍惚像抱著她溫暖的感覺。他想她,每天比前一天更想。他想陪她發呆,陪她去任何地方,陪她到生命盡頭。他給每一年做了計劃,預想了很多和她一起做的事情。
上天會給他實現的機會么。
【快來。】
小春一躍而起,向扶桑樹沖去。
幾個月以來第一次接到扶桑樹的訊息。希望不要有,不,絕對不要有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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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春沖到扶桑樹下,被刺眼的紅光逼得抬手遮住眼睛。包裹著森夏的紅色光繭不停劇烈波動,無數條細小漆黑的裂縫時隱時現。
【再等等,比預估醒來的時間晚了一點。】
“為什么波動的這么厲害。”小春轉身背對著光繭,盯著地面上不停閃動的紅色光影。
【不知道。第一次治鳥。】
“金烏不生病?”小春反問。
【金烏挺好養活的。】
小春和扶桑樹聊了幾句,心情放松了些。事到臨頭,他能做的只有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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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慢慢流逝,太陽西落,森林里剩下光繭的紅光。
“光是不是弱了一點。”小春發覺地面暗了些,難道盯得太久眼花了。
扶桑樹沒有回應。
小春閉了閉眼睛,再睜開,地面又暗了一些,他忍不住轉身去看光繭。轉身的瞬間,光繭悄無聲息的裂開,森夏從繭中落下來,他撲過去接住她,她的頭發已然變做雪白。
“是你。”森夏睜開眼睛,露出一個淺笑。
【小青鸞,身體怎么樣。】
“謝謝您,我叫森夏,給您添麻煩了。”森夏和扶桑樹道謝,視線不舍得離開小春。他的衣服頭發很整齊,神色憔悴的厲害。
【不客氣。】
“頭發白了。”小春抱著她的手微微顫抖。
“天生發色淺。”森夏拈起一縷雪白的頭發捏在手中,沒想到年少白發的夸張情節發生在她身上,嚇到他了吧。
小春閉了閉眼睛,壓下心頭的悲慟。她找回了記憶,所以短短幾個月內一頭白發?
“大概發色淺受熱容易褪色,或者死之前用掉太多力量了。”森夏想了想回答。重新回顧一遍過去的經歷,她很慶幸死里逃生留下命在,發色些微小事而已。
“你……死過?”小春艱難的問。
“被燒死的。不過死之前,我拖著放火的人一起死了。我死了,他們也不必活著。”森夏的聲音像古琴的弦音,舒緩婉轉,“當時想不到能活第二次,拼盡全力放了一把大火。希望沒有燒到不該燒的東西。”
“真開心能再見到你。當時一直擔心你被別人占了去,幸好沒有。”她的手掌按在他胸口,感受到掌下劇烈的心跳。
小春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她淡然的神色,內心被她死過一次這件事堵得滿滿的。后怕驚恐悔恨交織在一起,他做不到她這般輕松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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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年紀精力不濟,老年人要休息了。】
扶桑樹枝葉間的紅色光點閃爍了幾次后徹底消失。兩個人披著一層皎潔的月光站在樹下,注視著對方。
森夏默然等了一會,不見小春有反應,從他懷里出來,沿著大概的方向飛回水榭。她眼前殘留著臨死前的最后一幕——漫天狂舞的火蛇。她身心俱疲,急迫的想找個安靜地方好好休息。
小春呆呆望著她獨自離去的身影。
【傻孩子,快去追她。】扶桑樹看不下去,回來催他。
“她會飛了。”小春低聲說。她和以前不一樣了,像扶桑樹說過的那樣。
【當然。】
“謝謝你救她。”小春說完,站起身消失在森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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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樹看到他追上她,兩個人肩并肩離開,不再關注他們。冬去春來,他又多活了一年。他獨活了太久太久,何時才是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