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廊朱漆的欄桿上懸著幾盞燈籠,泛出紅色的昏暗柔光,幽靜溫和。
靜川亭,進了園門是一池綠水,游廊隔著綠水與園門相望,又曲曲折折的向著更深的地方蜿蜒而去。水不知流向何處,溫婉靜好,水中立著大理石雕鏤的燈塔,漏出幽幽的光芒,將水面照出一圈圈小小的光暈,朦朧可愛。
阿瑞跑到池邊,扶著一處假山看著水中的石燈,眼中也被蒙上了點點燈光。相以跟在阿瑞身后,臉上不自覺的帶著些笑容。
今日因是紀念牡丹花神的花照節,所以園林中的游人便格外的多,但是并不擁擠。
阿瑞雖在柳州見過了堤市,但是如此的園林花照在她眼中又是另一番景象。長廊后的假山,樹影里的紗燈罅漏的光芒,處處都是能引她注意的地方。
逛了一會兒,相以突然道,“阿瑞可否想看真正的花照?”
阿瑞同相以正在一處小亭中,亭中并未掌燈,卻列一張石幾,幾上一瓶精心插放的紫竹花,斜側一盞青燈,燈光映射下紫竹葉子微微蕩漾在風中,盈盈的綠葉片襯著潔白的花朵更顯晶瑩嬌嫩。
阿瑞指著幾上紫竹道,“這個不是花照嗎?”
相以臉上浮出笑意,“這個的確是,不過只是小巧雅致,園中另有一處比這個微勝一籌?!?
阿瑞聽了這話也不再問,便跟在相以身后,繞了幾圈,漸漸的游人便少了,想必是比較偏僻的地方了。她心中雖奇怪并未見到什么奇景,不過卻也不多問。就在此時,兩人繞過一處假山,面前出現一座高臺,阿瑞知這高臺必定是關鍵,于是便先走兩步到了高臺之上。
阿瑞因走的快,不知不覺便將輕功帶出幾分,她步伐身形靈活輕盈,一身白色的衫子輕輕舞動。相以跟在阿瑞身后,一時之間心中竟不知是何滋味。這個小姑娘身上帶著他想要的東西,可是當他在破廟看到她之后,竟遲遲不能下手。就是今天,他也不知自己為何耐著性子陪個小姑娘來游玩園林,若只是為了那顆珠子萬無一失,真的有這樣的必要嗎?
阿瑞一到臺上眼前便豁然開朗,曲欄下大片的牡丹叢中掌著大大小小的紗燈,燈光并不刺眼,有的映襯在牡丹之下,有的暗隱于綠葉之中。時有清風一縷,便讓暗藏的燈盞顯露出來,像是漫天閃耀的星光一般。
阿瑞輕輕拍掌,卻也找不到一個詞可以形容眼前的景象。
“小姑娘,你拍掌做什么?”阿瑞拍掌聲才落,身后便有人發問。
這并不是相以的聲音,阿瑞急忙轉頭,郝然發現秀才正立在身后笑看著她。阿瑞愣了一瞬,忽然拍掌高興道,“酸秀才,酸秀才,你看到我留的紙條了嗎?”
秀才手中拿著一把折扇,順勢輕敲了一下身前的欄桿道,“小姑娘,一個人走這么快?!?
昨日秀才心中焦急萬分,待他趕回柳州城內時阿瑞早已離開,只在客棧的桌子上發現阿瑞留下的紙條,看到紙條時他心中才松了一口氣。
“酸秀才,你來蘇州做什么?”阿瑞之前并不知秀才也要來蘇州。
“我反正無事,便來蘇州看看,阿瑞來蘇州做什么?”秀才反問道。
“我反正無事,便來蘇州看看?!卑⑷鹉7轮悴诺恼Z氣一口氣道,她話音剛落,兩人便相視而笑。
“不知這位是?”相以此時已步上高臺,高臺上沒有遮擋,也沒有燈光,于是月光便格外好,而他踏上來之時,彎月正破出云層,月華恰灑照下來。
秀才早已察覺到相以的存在,此時見相以走上來,便止住了笑聲。他臉上帶著笑意,看似無意的打量著相以。而相以也以同樣的目光看著秀才,他們的心中此刻都如陡然灑下來的月光一樣明亮。
無論是武功還是計謀,相以都知道秀才絕非等閑,而且從秀才看著阿瑞的眼神,相以便知道在他得到那顆珠子之前會生出幾分變化。當初正是因為忌憚秀才,不想節外生枝,所以才將秀才引開,不過到頭來秀才又回到了阿瑞身邊。
秀才知道相以并不是簡單的江湖人,無論從哪一方面看都不是。秀才并不知阿瑞怎么會認識相以,也不知阿瑞怎么會突然便跟著相以來到了蘇州。但是秀才的本能告訴他,這個人身上充滿了秘密,雖然表面上看相以對阿瑞并無威脅,但是秀才能夠確定他另有目的。
阿瑞并不知道短短的對視之中,秀才和相以的心中過了無數種思緒,她的眼睛仍然如同往時一般明亮純澈,她仍然如往時一樣沒有機心也沒有城府,不會去在意善惡,也不會懷恨在心。
阿瑞止住笑聲,她拉著秀才對著相以道,“這便是酸秀才”,接著又轉過頭對著秀才道,“他是相以大哥,我是跟著他一起到蘇州的?!?
秀才嘴邊帶著笑意對著相以抱拳道,“小弟步可名,幸會相兄?!?
相以抱拳回禮道,“步兄,幸會。”
小小的高臺之上空氣驟然一松,連月光也變得柔和了一些,晚上的涼意也減少了些許。
“秀才,你怎么會也在這里,你也是來看花照的?”能在這里遇到秀才,出乎阿瑞的意料,卻又讓阿瑞莫名的覺得有些欣喜。
“原來阿瑞也知道花照節,”秀才臉上故意帶著幾分疑惑,他并沒有解釋自己原是循著她的痕跡找到了這里。
阿瑞看著一旁的相以道,“是相大哥告訴我的,不然我恐怕就錯過了,這里比起柳州的堤市又好玩許多?!?
月色下,阿瑞眸子里流轉的清光惹人心中歡喜。秀才看著阿瑞的眼神,心中有幾分落寞幾分無奈幾分擔憂。
相以在阿瑞目光的注視下,心中生出異樣的柔和與溫暖,這樣的目光如同清泉如同和風,如同展枝于溫陽下的杏花。他忘記了自己原是抱著什么樣的目的接近阿瑞,他也忘記了自己應該是什么人,他只是回了一個淡淡的笑容,沒有心機也沒有城府。
“既然步兄與阿瑞姑娘是朋友,不如我們便一起走?!?
“好”,秀才也并未推脫。
三人下了高臺,阿瑞此時心思多也不在廊外的花盞山石上,一路上她將自己昨天晚上的遭遇一一道來。阿瑞在說道自己昨日是如何脫困之時臉上帶著笑容轉過頭看著一旁的相以,眼睛里仍然帶有感謝之色。
這一段經歷也是驚也是險,雖然此刻秀才已經見到安然無恙的阿瑞,可是想著昨日因自己疏忽而沒能及時趕到救阿瑞,他心中后怕又自責。
但阿瑞此刻卻好像是講著別人的故事,昨日偶然生出的害怕與委屈就像從來沒有過一般。
連一旁的相以也不禁奇怪,他沒有想到阿瑞在敘述這一段經歷時眉眼間沒有半分后怕之色,仿佛這一段經歷于她乃是在江湖中的一段輕快傳奇,只是在她的人生中添上了一抹變換的色彩而已。
而昨日他見到阿瑞之時,卻分明見到她眼中凝著淚珠,那眼底還閃閃爍爍的潛藏著委屈悲傷。
可是現在這一切都煙消云散,那雙清亮閃動的眸子告訴人她并非故作輕松,她臉上的神色也沒有半分偽飾,對她來說一切不好的悲傷苦痛仿佛都只是暫時擋住天空的薄霧,一陣風便能吹散。
“我回客棧時仍不見秀才,正好相大哥的船要來蘇州,我便跟著來了。不過我不知道秀才要來,也不知道秀才會來游園?!?
秀才聽了這話,面上含笑,他的眼中閃過一點光芒。在夜色下,這樣的變化并沒有引起阿瑞的注意。
本就不濃的月色因天上未微起的云霧變得越來越淡,園中的燈火卻因此越來越濃。游人大都散去,花光樹影卻在此時構出真正的華麗,不過畢竟深夜,意境雖有,卻顯出一股寂寥空曠。
秀才三人一路向園外走來,路上偶逢三兩個落在后面還未出園的游人。
“阿瑞要在蘇州待多久?”秀才輕敲著手中的折扇問道。
“等我將蘇州走遍了,就要回家了?!卑⑷鸬拿寄块g隱隱露出喜色。
秀才雖然知道阿瑞想家,卻沒有想到阿瑞會這么快便決定回去,不過依著阿瑞的性子就算她現在立刻便要回去也是可能的。秀才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看著阿瑞的笑臉他也替她歡喜,可是想著阿瑞要離去,他又多幾分悵然。
秀才因為心中五味陳雜,眉眼間的笑容也就不免多幾分少見的悵然之色。因為發現阿瑞正看著他,秀才那份悵然也只是閃現了一瞬而已。
“秀才不高心嗎?”阿瑞已經看到了秀才不一樣的笑容,她雖不懂,可是卻能感覺到秀才的變化。
“沒有小姑娘請我喝酸酒,酸秀才便不是酸秀才了?!毙悴旁缫鸦謴土顺B,他本就是灑脫不羈的人,所以即便是離別陡生的惆悵,即便是他自己也還未深懂的兒女情長總也敵不過心中狂放。
這份超逸放脫在此時表現出來,當然也是因為他面對的是阿瑞。一個純澈,一個超脫,同樣都是這個江湖中難得的真實。
“酸秀才還是酸秀才,我再回來時再請你喝?”阿瑞笑道。
秀才嘆道,“好”。
秀才說話時三人已經出了園門,阿瑞同相以住在同一家客棧,而秀才卻在另一個方向。
“酸秀才,你一直在蘇州嗎?”阿瑞臨別時問道。
秀才點點頭,“在阿瑞離開之間,一直都在。”
阿瑞眼中光芒一閃,她笑道,“那么我走的時候秀才可以來送我?!?
“好,小姑娘一定不能不辭而別?!?
秀才說完同相以拱手別過,看著阿瑞同相以離開,他才轉身。
就在他轉身之時,突然看到不遠處一個身影。在這座園門口,這個身影并不像晚游歸去的游人。
他的身子不高大也不矮小,不強壯也不瘦弱,就像是按照極普通的模子造出的極普通的人。他處在暗處,沒有人會注意到這么一個普通的人。
可是他雖是個普通的人,卻實在不像是一個游客。因為他過于普通了,又實在太容易跟黑暗相混淆。如果不經意,這個人便會在眼前消失。
秀才看著那個人消失的暗處,半晌后嘆了一口氣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