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家麗剛一進家就發(fā)現(xiàn)翁雪雁躺在地上悠閑自在地吹著泡泡糖，黃浩威則在小人書上亂畫亂抹。翁家麗把翁雪雁抱起來，翁雪雁轉(zhuǎn)了圈又躺下了，連黃浩威也躺下了，在地板上滾來滾去，剛換的衣服弄得臟兮兮的。翁家麗不敢發(fā)火。別看黃浩威年紀不大，可是鬼得很，已經(jīng)學會向爺爺奶奶告狀了。他從不在黃晟意面前說什么，他仿佛本能地知道黃晟意會袒護她似的。黃老太太不止一次表示過對她的不滿了，連脾氣很好的黃老太爺都臉色陰沉沉的。后媽難當啊，尤其碰上過早懂事的孩子。

好容易把兩個小鬼哄得服服帖帖了，翁家麗方才抽出功夫整理起亂七八糟的書架來。一張舊照片掉落下來，那是她和黃晟意、翁家旭照的合影，背景是學校的圖書館。翁家麗愛不釋手地撫摸著照片上的黃晟意。那時的他很青春很健壯，渾身洋溢著讓她著迷的光彩。可是他現(xiàn)在變成什么樣子了，消沉、頹廢、自閉！他不可愛了，他不值得她全身心地去愛了，但是就因為當初的青春，她把一顆心都貼在了他身上，無怨無悔地等待了這么多年！她如今后悔了嗎？她說不清楚。也許是她的激情還沒有消磨殆盡吧，也許是她發(fā)現(xiàn)了生活的真諦就是平淡吧，也許是肚子里的小生命的需要吧，她為這個家庭付出著，為這個男人付出著。如果時光能倒流該多好，鎖住那一刻，再也不讓它悄悄從指縫間溜走。

打開電腦，翁家麗把照片掃描了進去，不過她只選取她和黃晟意挽著手的那部分，至于翁家旭搭在黃晟意肩膀上的胳膊，她則擦去了。一張完美的合影！仿佛黃晟意只是因為和她在一起才開心得大笑似的。翁家麗滿意地看著合影，幾乎笑出聲來。黃晟意的文件夾就在桌面放著，她的體內(nèi)有種沖動，想要打開看看。大部分是圖紙，但是有個文件夾寫著“photo”。她抑制著激動，點開了文件夾。里面是這些年來的照片，其中最多的是莫心潔抱著黃浩威照的。他精心掃描下來，還給每張照片起了名字，什么“母子情深”，什么“親情無限”啦，處處滲透著對這個家庭的思念。翁家麗急忙關(guān)掉文件夾。

屏幕上現(xiàn)出新郵件的標識，那是她的郵件。翁家麗打開看了看，無非是通知她開會的時間和地點。她百無聊賴地翻著信件。她的朋友似乎只局限于同事和少數(shù)幾個大學同學，她的生活范圍太狹窄了，也許該多結(jié)交幾個朋友，出去走一走透透氣，比悶在家里胡思亂想要好點。她的心動了動，看著自己的郵箱號。這個郵箱號是翁家旭幫她申請的，和他的郵箱密碼相同，只是名字由wengjiaxu變成了wengjiali。通過他的郵件也許能看出他的交往圈子，也許竟可以發(fā)現(xiàn)他的死因。翁家麗抖索著進入翁家旭的郵箱。收件箱里沒有特別的信息。她又進入草稿箱，她知道他有保存稿件的習慣。屏幕上赫然跳出莫心潔的地址。翁家麗嚇了一跳，連忙打開。信是從四月二號開始發(fā)的，到四月八號終止，內(nèi)容極其曖昧。第一封上寫著：“我有一些會使你感興趣的話想跟你說。”第二封變成：“想知道的話，晚上公園里見。”第三封很直接：“我已經(jīng)到了，你過來吧，我住在B220房間。”翁家麗的心狂跳。原來莫心潔和翁家旭一直有來往，她連黃晟意都瞞住了，虧他一直認為她絕不可能再見翁家旭！她到底去沒去B220房間和他幽會？假如去了，她是否知道翁家旭死亡的內(nèi)情？或者……她根本就是殺人兇手！翁家麗的呼吸急促起來，抓起電話就想報警，但她又縮了回來。這件事不能讓警察知道，不但會毀了她千辛萬苦才構(gòu)建起來的家庭，還會影響翁家旭的名聲。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既然誰都想塵封記憶，那就讓它鎖結(jié)實了，再也不要有接觸它的意念。可是事情總得弄個清楚，否則翁家旭死得不明不白，她一輩子都不心安。

翁家麗到達“楓葉情”旅社的時候正值中午。天氣有點熱，使得人心情也不大暢快。她來到前臺，拿出莫心潔的照片給服務(wù)員看。服務(wù)員直搖頭：“沒印象。這兒進進出出的人那么多，我哪里記得住？況且又是兩個月以前的事了。也許姚小方見過她，可是姚小方死了。”翁家麗心里又一動。姚小方死在廈門，警方懷疑她和兇手接觸過。兇手可能就住在廈門。莫心潔的嫌疑很大。倘若她果真來了B220房間，殺死了翁家旭，不幸被姚小方看到，姚小方找到她勒索錢財，結(jié)果卻被她殺人滅口沉尸湖底……翁家麗冒出一身冷汗。外貌沉靜的莫心潔竟是兩樁兇殺案的制造者？翁家旭的收件箱里沒有莫心潔的答復，但可能是被他刪掉了，可他卻保留了給莫心潔寫的信。他似乎在暗示什么。他感到自己的生命會有不測，特意留下線索，讓她來為他報仇？翁家麗失聲痛哭。多么用心良苦！

哭了一會兒，翁家麗逐漸冷靜下來。也許事情并不象自己想像的那樣。莫心潔并沒有去B220房間，畢竟她恨翁家旭，她怎么會響應(yīng)他的召喚呢？可是聽翁家旭的口氣，仿佛抓住她什么把柄，她可能不得不前往。這件事必須調(diào)查清楚。可是莫心潔若果真是兇手，自己該怎么辦？把她交給警方？告訴黃晟意？私下里找她談判？一時間思緒紛紛亂亂，翁家麗不知如何是好，在街上徘徊了許久，方才回到廈門。

黃晟意回到家，看見翁家麗正站在窗前默默無語，臉色很是凝重。他躡手躡腳地走上前去，賠笑道：“悲秋嗎？還沒到秋天呢，連夏天都只不過剛剛開始冒個頭。”翁家麗幽幽地說：“我在思索你的前妻的所作所為。”黃晟意一蹙眉：“你又來了。你的詞匯量太少了。”翁家麗破天荒地沒有生氣，而是把郵件調(diào)出來給他看，末了補上一句：“你自己拿主意吧。”黃晟意的臉慢慢變青。翁家麗靜靜地注視著他，暗暗捏著一把汗。能不能徹底挽回他的心，也許成敗就在此一舉了。黃晟意的額頭冒出汗珠，翁家麗溫柔地替他擦去。黃晟意突兀地抓住她的手：“你怎么看？”翁家麗垂下眼睛：“我不想考慮這件事，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事實罷了。”黃晟意怨毒地說：“你為什么不把秘密藏起來？為什么要讓傷口再次滴血？”翁家麗落下眼淚：“他是我哥哥，他死得不明不白。但是我不想讓警方插手這件事，我也不想再追究下去。可是死亡的真相總得被揭開，哪怕它慢慢地消融在我們內(nèi)部。”黃晟意狠狠地說：“你懷疑是心潔下的手？她為什么要下手？她的動機是什么？你不要無事生非！”翁家麗抬起淚眼，泣不成聲：“我什么都知道，可是我裝作什么都不知道，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嗎？”黃晟意愕然：“你怎么會知道？我從來沒有說起過。”翁家麗低聲說：“可是你有一次喝醉了，全說出來了。我承受著你的痛苦，但你從來都沒有了解過我的痛苦。我夾在你們之間很難抉擇，一個是哥哥，一個是愛人，我明知道其中的原因，卻還要扮作天真無邪的模樣來平息風波。我明知道你的確居心不良，卻還要一門心思地愛你疼你，我付出的太多，收回的太少，可我就是頭也不回地朝前走，自己都覺得傻到極點了！”黃晟意突然抱住她：“我對不起你。”翁家麗淚如雨下：“我等你這句話等了很久了。”

等到兩人都冷靜下來，黃晟意緩緩地說：“我還是得去趟上海。”翁家麗沒有加以反對，甚至都沒有表情，她只是淡淡地反問一句：“你想好了？”黃晟意深沉地說：“不管怎么說，我都應(yīng)該還翁家旭的死一個明白，即使它只是在內(nèi)部被揭開。”翁家麗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黃晟意捏住她的手：“你真的不想公之于眾？”翁家麗凄然道：“公開了對誰都沒有好處。我反復考慮過了。我哥應(yīng)該為當初的罪過付出代價，但我更應(yīng)該為現(xiàn)在和將來打算。雪雁知道了她爸爸的真實為人會怎么想？嫂子會不會受到影響？她當年嫁過門的一切秘密怕是會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當然，莫心潔受到的沖擊最大，我想你也不愿意她再經(jīng)受一次煎熬。就是我，我也不想聽到我哥受報應(yīng)之類的話。”黃晟意聽出了弦外之音：“你說許映秋和翁家旭的婚姻并不象他們展示出來的那樣，而是另有秘密？她之所以堅持要嫁給翁家旭，和家里人鬧到了互不往來的地步，完全是因為翁家旭……他對許映秋下手？難怪許映秋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得那么快，忽然就和他好上了，老是一起吃飯、看電影、逛街，以前她是從不理睬他獻殷勤的。她掩飾得真好，我們根本就看不出來她有任何悲傷的地方。看樣子他們是約好了演一場戲，目的就是掩蓋翁家旭的罪行，也掩蓋許映秋的難堪。”翁家麗痛楚地說：“可我能體會得到許映秋當時的痛苦。既要控制住內(nèi)心的憤怒和傷痛，又要在同學們面前強顏歡笑假裝幸福。既不能跟爸媽訴說原委，還要強行違背他們的意愿，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絕望。我是女人，對別的女人的美貌總是抱有仇恨的心理，許映秋也不例外。我妒忌她的美麗，但我同時不得不承認她的確美得毫無瑕疵。我哥配不上她，她委屈萬分地嫁進來了，她從來沒有真正快樂過。盡管我哥對她百般好千樣疼，她還是不開心。她不僅是沒的選擇，而且是被迫選擇嫁進翁家，她心里的苦楚又不能向任何人說。她壓抑了這么多年。如今她有了別的選擇，我不喜歡她的新選擇，羅飛揚把我哥襯托得太不堪了，我從心里排斥他。可是我不能阻止她，就象我必須接受你的報復一樣，算是替我哥贖罪吧。”黃晟意沉默許久才說：“你怎么知道的？”翁家麗嘆息道：“同住在一起，久而久之看出點端倪。她曾經(jīng)打掉過孩子，那是在畢業(yè)之后不久。我無意中聽到我哥說：‘你剛打完胎，還是好好補一補吧。我?guī)湍阏埣伲碛啥枷牒昧耍驼f你中暑了，沒人會懷疑。’他們還沒有領(lǐng)結(jié)婚證呢。我當時嚇了一跳，悄悄跑開了。我以為他們是你情我愿的，而且事關(guān)他們的名譽，我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后來他們結(jié)婚了，幾年之后才生的雪雁。我哥非常想要孩子，許映秋要么是在吃避孕藥懲罰他，要么就是流產(chǎn)之后不容易懷上。許映秋很少流露出真性情，可是她終究是人，難免會有控制不住的時候。我悄悄地躲起來，看見她暗自垂淚，還把衣櫥里的衣服全都摔在地上。她當著別人的面從來都是很喜歡這些衣服的。她還撫摸著自己的身體，哭得很傷心。我猜到了她的心事，我很難過。當然，有時我也會憤憤不平。就算是我哥當年對不起她，可這些年對她知冷知熱，把心都掏給她了，也該補償點她心里的不平衡了。別人多羨慕她啊，幾輩子才修來的福分！”

黃晟意訝然：“你的心里藏了這么多事！”翁家麗慘然：“你以為我是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啊。”黃晟意嘆息道：“你和心潔一樣，都讓我捉摸不透，而這所有的一切都是翁家旭造成的。”翁家麗現(xiàn)出很激烈的樣子：“你以為他愿意這樣啊。他基本上算是好男人，他不抽煙不喝酒不賭博，工作勤懇，為人細心體貼，我爸媽去世的時候都是他送終的。他能幾天幾夜守在床前，絲毫不覺得苦。別人想不到的細節(jié)他都能想到。他學習是一般，可是他努力了，他不擅長學習，這不是他的錯。他唯一的不足之處就是個子矮小，長得又不怎么樣。從小到大他都被人欺負，別人給他起個外號‘花生米’，他的心里很難受。他在別人面前從不哭，只在沒人的時候才哭，發(fā)誓一定要出人頭地。他以為他考上了大學就能揚眉吐氣了，可同學們還是瞧不起他，老愛居高臨下地拍他的頭。他的自尊心很強，最恨別人這么做，可他學習又不大好，無法顯示他是個有本事的人。待人體貼又能怎么樣？那是內(nèi)在的東西，人都是實際的，也是愛面子的，一看他的外在條件不行就先退縮了，哪里會有精力慢慢地發(fā)現(xiàn)他的好？他追求過好幾個女孩子，可她們理都不理他，這也就罷了，她們還在背后譏笑他癩哈蟆想吃天鵝肉自不量力。他狠下心，一定要找個天仙般的女孩子做老婆，堵住別人的嘴。他要讓別人羨慕他，他要通過他的事業(yè)和婚姻博得社會的認可和接納，他想要他多年來沒能得到的社會地位。他憑自己的勤奮得到了好工作，還賺了點錢，他的事業(yè)成功了。可是他的婚姻……他采取了極端的手段，他實在是不應(yīng)該，可他也是迫不得已。一個人被社會踩得久了，只能有兩個反應(yīng)，一個是麻木了，再也抬不起頭來，甘心做奴隸了；另一個是抓到機會就昂首挺胸，處處顯擺自己的優(yōu)勢。如果要說我哥是禽獸不如的壞人，那么社會又該承擔怎樣的責任呢？給我哥定罪不難，法律有很詳細的規(guī)定，可是社會對一個人人性、人權(quán)的踐踏又該如何定罪量刑？

“當然，我不能責怪許映秋眼界太高，找個如意郎君是每個女孩子夢寐以求的事，也是她們的權(quán)利。我只想知道這到底是誰的錯，社會觀念為什么是這樣的殘酷，可是又有誰能回答我？每個人懵懵懂懂地生活著、奔波著，對于社會為什么是這樣而不是那樣、如果是那樣會怎么樣從來就沒有認真考慮過，或者考慮了，勾畫出了種種藍圖，卻無力實現(xiàn)，只好又依從了現(xiàn)實。社會變革是艱難的，需要付出的可能不僅僅是勞累，還可能是血淚和一生。人的一生是短暫的，能有幾個承受得起站在風頭浪尖的孤獨和來自社會的強大壓力？可是我們不能這樣過啊，我們還沒有老到渾身無力只能認命的程度，我們是不是應(yīng)該做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