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日，大雨磅礴，清河暴漲，無數(shù)魚蝦跳脫于江面之上，不止橋鎮(zhèn)的漁夫駕著小船歡喜的撒網(wǎng)撈魚，好些小娃娃捉了泥鰍作餌食，拖著一桿竹竿撒歡兒飛奔，一溜兒小屁股蹲在河岸邊，小眼巴巴地瞅著釣鉤，饞一口鮮蝦嫩魚王八湯。

老艄公沒有與年輕漁夫們爭搶，撐著那艘烏篷小船，蕩到清河上游的地方，拋一丟兒餌鉤，靜靜坐在船頭垂釣。

要想得到稀罕的金鯉，使不得巧，就得靠著這笨辦法，把魚兒釣出來，非得他這樣江面上吃了幾十年飯的老人才行，年輕人的火候還不夠。

老艄公今天的收成很不好，不但金鯉魚的尾巴尖兒沒瞧見，甚至就連普通的魚兒都沒有釣到一條，這與他素來的善釣之名很不相符。

“唉，二郎多好的人啊，怎么攤上這事兒了。聽說絕食了好幾天，生生瘦脫了相，金鯉啊金鯉，你怎么還不現(xiàn)身，老頭子還等著拿你熬湯給二郎補補身子嘞。”

老艄公又是嘆了一口氣，他心里為沈愚山擔(dān)憂，掛著心事兒，已經(jīng)好幾日沒有魚獲了。這也不奇怪，釣魚最忌諱的就是心不定，心若是飄著，魚鉤就沉不下去，自然什么也釣不到。

城隍廟沈家對老艄公施恩很多，光是沈愚山去竹屋念書坐船的船資，就足夠這個老人家衣食無憂了。

“多俊俏的小郎君啊，怎么就……唉。”

正唉聲嘆氣之時，忽然聽到岸邊有人呼喊，老艄公遠遠見到有個破衣爛衫的道士，跌跌撞撞從林子里闖出來。

“那片林子是……怎么有人來這種臟地方？”老艄公困惑的皺皺眉，但還是收起了釣竿，順手抄起擱在手邊的撐桿，把船撐了過去。

老艄公并不是貪圖那點渡客的船錢，而是這地方深山荒野，很難得才有船過來，若是他不去幫忙，那個道士踩著爛泥塘深一腳淺一腳，短時間是找不到歇腳地方的。

船離得近了，老艄公才看見那道士的模樣，大約是個丟在人堆里找不到的平凡模樣，唯獨那張臉的正中央，一只塌鼻子格外醒目妖嬈，叫人想不注意都不行。

老艄公眼尖，發(fā)現(xiàn)這道士穿得雖破，可卻是一身綾羅好綢緞，頭上衣上落滿了枯葉，半邊身子滴滴答答掉著泥水，似乎是從林子里慌不擇路，栽進坭坑里，又被樹枝把衣裳割得破破爛爛。

船還沒開到呢，那塌鼻子道士就好像火燒屁股似的趟進了河里，一邊趟水，一邊張牙舞爪拼命大喊道：“快！快！”

老艄公好生困惑，“這人到底著急什么呢？”

咣當(dāng)一聲，道士好賴把自個兒扔上了船，動靜有點兒大，老艄公忙用竹竿撐住，免得小船兒翻個底朝天。

“這位道長，那片林子是附近有名的亂葬崗，活人是不去的，您去那兒做什么？”

老艄公因為受了城隍廟沈家的恩惠，對道長佛爺還是很尊重的。更何況當(dāng)年橋鎮(zhèn)常常鬧鬼，沈家老太爺就是坐他的船進了老林子，開壇插旗念咒，把林子里的臟東西圈住，橋鎮(zhèn)才漸漸太平安寧起來。

事關(guān)橋鎮(zhèn)的祥和寧靜，由不得老艄公不關(guān)心，眼前這塌鼻子道士慌里慌張從林子里跑出來，誰知是好是壞。

塌鼻子道士像只死蛤蟆似的趴在船板上，大口大口喘氣，聞言大罵道：“甭廢話，快點開船！”

“呵，脾氣倒不小。”老艄公一吹胡須，手上使了力氣，竹竿用力一撐。

咦？

怎么竹竿定住了？

老艄公只覺得竹竿被禁錮得死死的，不免覺得奇怪，河床泥沙松軟，怎么好像插進了石頭里那般吃力，道士猶自罵罵咧咧，老艄公則是下意識的低頭往水里打量。

河水清澈，依稀瞧見有個人影站在水底，竹竿順著窟窿眼兒直直插入那影子的顱骨內(nèi)，長著利爪的雙臂撓著竹竿，咯吱，咯吱，尖澀的叫人起雞皮疙瘩。

“這是什么東西！”

老艄公嚇得跌倒在地，張目望去，眼見滿河面有數(shù)不盡的慘白人手，探出河面斜斜對著天空搖曳，便仿佛一片人手森林，那幽綠的鋒銳指甲，就像是刀子般反射著冷光。

哐啷啷，哐啷啷。

整座烏蓬小船忽然劇烈晃動起來，已經(jīng)有幾只青皮手攀上了船沿，眼瞧著就要爬上來了。

“怎么辦啊，道長，快救命啊！”老艄公夢中都沒見過這般恐怖陰森的景象，嚇得幾乎暈厥過去。

忽然，老艄公背后受擊，整個人本就嚇得心神不穩(wěn)，立時便從船頭滾落水中，那無數(shù)只手臂就像是禿鷲見著了腐尸，前赴后繼涌來，老艄公撲騰了幾下，便被徹底拖入冰涼的河底。

嘎吱嘎吱，啃囁咀嚼的牙齒摩擦之聲隨之而起。

塌鼻子道士抽回腳，趁著那些僵走貪慕血食的空當(dāng)，把竹竿吃力拔出，甩著膀子使勁兒朝著下游劃去。

劃著劃著，兀自背上一沉，像是突然背了個人似的，塌鼻子道士抖了抖身子，后背什么東西都沒有，大概是自己太累了吧，道士沒去理會，只是一個勁兒的逃命。

……

……

青梅端著碗碟離開，參湯藥膳已經(jīng)被盡數(shù)吃得干干凈凈。

沈愚山一臉倦容的臥病在床，捧著一本筆經(jīng)注打發(fā)時間。

愣誰瞧了少年的模樣，都覺得他害了病，小臉蠟黃蠟黃的，那幾日不吃不喝絕食明志，沈愚山的臉色都沒有這么難看過。

幸好，城隍廟沈家雖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貴的人家，但也算是家底殷實，好吃好喝伺候著，沈愚山滋補得厲害，臉色已經(jīng)由蠟黃轉(zhuǎn)為病白，雖然依舊不見好，但總歸是叫人心安了許多。

唯有沈愚山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哪里是什么害了急病，分明是那日奪去巨龍雙目的后遺癥。

沈愚山抬起頭，眼睛虛對空無，心意一動，漆黑的瞳仁深處，微微燃起了兩朵金燦燦的火苗，原本平白無奇的空氣，在沈愚山的眼中，忽然染上了奇異的色彩。

那些仿佛小蝌蚪似的線團，彼此在空氣里糾纏翻滾的小東西，想必就是傳說中的靈元吧。

是了，這就是便宜師父楊醉的法子，也不知道那頭巨龍到底是何方神圣，一對龍目竟能賦予凡人如此奇跡，居然能借此憑空看穿虛渺的靈元。縱使那兩個桀驁的古仙劍派弟子，修了一輩子的仙，恐怕都未必知道自己日夜吐納的靈元，究竟長得什么模樣吧？

對于沈愚山而言，這自然是極好的。然而，為了得到這據(jù)說叫天下人艷羨的修行材質(zhì)，他亦是付出了不菲的代價。

沈愚山在得到幽冥天井認同的那瞬間，借助那縷若有似無的聯(lián)系，稍許得到了一些關(guān)于幽冥天井的規(guī)則。

規(guī)則之一，便是在幽冥天井之中，一切交易都必須遵從你情我愿的等價交換原則。

當(dāng)然了，作為幽冥天井的主人，自然擁有一些特權(quán)，沈愚山可以通過大量消耗白煙霧靄來強行奪取關(guān)押物的某種特性，可以是一門神通，可以是一段記憶，甚至可以是肢體的一部分。

但是，他同樣必須付出代價，而且這代價是未知的！

即是說，沈愚山通過強行奪取巨龍之目，獲得了修仙的體質(zhì)，但與此同時，他必須為這次不正當(dāng)交易付出代價，具體是什么代價，那就只能是付出以后才知道，運氣好的話，可能是一根頭發(fā)絲，運氣差的話，可能是一條臂膀。

這就是在幽冥天井之內(nèi)，在神秘力量見證下的交易。沈愚山作為交易的發(fā)起人，可以是斤斤計較，可以是蠻橫掠奪，但在這鐵的規(guī)則之下，若想獲得，必先給予。

如果有可能的話，沈愚山實在不愿意褫奪，而是寧愿選擇盡可能公平交易，但是楊醉也說得很清楚，巨龍絕不可能把眼睛交易給他，即便巨龍愿意交易，沈愚山也不可能付出讓巨龍心動的價碼，就好像人永遠不可能與螞蟻等價交換，而是會毫不客氣的一腳將螞蟻踩死。

故此，沈愚山動用了“喝令”的力量。

作為代價，他已經(jīng)知道自己到底付出了什么，那是少年剩余精彩人生的壽數(shù)的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