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兒飄飄，順江而下，少年坐船頭，一曲竹笛水波音，音斷意不斷。

楊醉依舊沒有回歸幽冥天井，對他而言，難得出來一趟不容易，同時他也趁著少年剛剛手刃無數(shù)，心頭活泛難消的時刻，繼續(xù)指點沈愚山。

“剛剛有什么感覺？”楊醉附身的扎草人躺在沈愚山懷里，唯獨露出草人頭。

沈愚山的竹樂吹奏得風(fēng)波不定，一聽便可知道少年的心亦如這竹樂一般，上下起伏，正如火焰熊熊下的蘆葦泊。

“師父，徒兒沒什么感覺，只是覺得太輕松，輕松得有些對不起那些湖匪。”

楊醉笑著道：“是否覺得那些湖匪死得太過憋屈，幾乎都沒有戰(zhàn)斗的機(jī)會，便倒霉的死于你劍下?！?

“是?！鄙蛴奚降皖^說道，“徒兒知道不該同情那些湖匪，只是覺得如此將他們殺了，似乎有些勝之不武，如此簡單的戰(zhàn)斗，對于我自身的修為，亦無多少補(bǔ)益。”

“那便對了，你要記住這些湖匪今日的下場，世上從來沒有公平的戰(zhàn)斗，正如你身懷幽冥天井，相對于天下修仙人，便已經(jīng)是大大的不公平?！?

頓了頓，楊醉又道：“我雖不知你那莫名其妙的悲天憫人，究竟從何而來，但我如實告知與你，修仙是慘烈的角逐場，淘汰是永恒不滅的法則，此乃天注定?！?

沈愚山皺眉道：“天注定？徒兒不信，修仙之人互相廝殺，不過是人性貪婪。蒼天慈悲，又豈會叫地上血流成河？”

楊醉大笑道：“錯矣，錯矣，你還記得曾經(jīng)發(fā)下的宏愿，要斬仙脈，斬斷天下人仙緣嗎？”

“徒兒自然記得。”

楊醉說道：“既然如此，我便和你說道說道吧，修仙長生仰賴靈元，靈元則是仙脈所出，然而仙脈產(chǎn)出的靈元是有定數(shù)的，天下的修士則是沒有定數(shù)的，以有數(shù)而養(yǎng)無數(shù)，焉如何？”

沈愚山沉默了，對修仙路的慘烈，有了更加直觀的認(rèn)識。

良久，少年嗓音沙啞道：“以有數(shù)而養(yǎng)無數(shù)，強(qiáng)者得之愈多而愈強(qiáng)，弱者失之愈多而愈弱，則強(qiáng)弱相兼，吞彼肥己，形同養(yǎng)蠱?！?

楊醉總結(jié)道：“你現(xiàn)在明白了吧，天下間靈元有數(shù)，能養(yǎng)活的強(qiáng)者實在有限，儒圣道祖就這么兩個啊，此乃天數(shù)，你將來若真能斬斷仙脈，我會為你拍手叫好的?？墒前?，我怕你真到了那等地步，難吶。”

沈愚山沉聲問道：“師父是認(rèn)為我做不到？”

“做得到做不到，先不去論他。我和你講個故事吧，我家鄉(xiāng)的故事。”

楊醉的聲音忽然變得無限悠長，沈愚山能感覺得到，楊醉的靈魂此刻定然在望著璀璨的星空。

“在我東桑國，古代曾有一次大亂世，有這樣一個人，他給地主種過地，放過牛，做個和尚，當(dāng)過乞丐，幾乎窮困潦倒到了極點，家里的父母兄弟姐妹，幾乎全都病餓而死。于是，他揭竿而起，在大樹下對著兄弟們說，我發(fā)誓要改變這個世界，讓百姓們安居樂業(yè)，讓貪官污吏官不聊生。這人倒也牛氣，果真干翻了這亂世?！?

忽然，楊醉問道：“你猜，故事結(jié)果如何？”

沈愚山搖頭不知，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不過是在家讀了幾本書，而楊醉才是行萬里路的真人，沈愚山看得是圣賢文章，而楊醉洞察的卻是世事人心。

瞬息間，沈愚山發(fā)覺便宜師父楊醉其實一點兒也不便宜，反而很是珍貴，他不僅僅能教他修仙，更能教他做人。

楊醉笑笑，說道：“那個放牛娃啊，推翻了朝廷，自己又再造了一個朝廷，甚至為了保住他的朝廷傳給子孫，把當(dāng)初在大樹下聽他發(fā)下誓言的老兄弟，一個一個誅滅，誅盡?！?

沈愚山唯有沉默。

少年捫心自問，若真到了那一天，事到臨頭：我，還是我嗎？

……

……

初次殺人的興奮懼意漸漸消退，楊醉寥寥幾句話，便又讓沈愚山陷入沉思。

“怎么回事兒，我怎么感覺船晃動得厲害？”

楊醉突然發(fā)問，一語驚醒沉思的沈愚山。

沈愚山站起身，但見浩渺的江面，飄冉著淡淡的云霧，幽深的水底不見不明，依稀撒著點點燦爛的星光。

然而，這般美到驚心動魄的江景，卻有數(shù)之不盡的蒼白手臂探出江面，搖啊搖啊，仿佛搖曳的人手之森。

驚心動魄，轉(zhuǎn)瞬間成了心驚肉跳。

“師父，糟糕了，我們被包圍了。”

楊醉此刻正在養(yǎng)神，減少對靈魂的消耗，聞言微微一怔，奇怪道：“那些湖匪不是被你殺光了嗎，怎么又來一批？”

沈愚山把扎草人從懷中取出，平放在掌心，苦笑道：“師父，你自己看吧，不是什么湖匪，而是僵尸，好多好多僵尸?！?

“僵尸？這不可能，一個地方只能誕生一只僵尸，即便有兩只以上，它們也會先自己廝殺一遍，最后能留下的只有一只?！?

楊醉立刻駁斥很多僵尸的說法，神念外放，對著江面只是一掃，罵道：“好懸嚇我一跳，若真有很多僵尸，咱們師徒倆今天就交代在這兒了，幸好不是?！?

沈愚山見那些僵尸一直不動換，楊醉又表現(xiàn)得很不在意，不由被感染得自信滿滿，不恥下問道：“師父，那這些是什么？”

楊醉指點道：“先和你說說僵尸吧，罷了，其實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僵尸是怎么形成的，但我年輕時遇到過一只老僵，差點兒沒折騰死我。至于江面上這些，不過是被吸干了魂魄，尸骸受到操縱的爛肉罷了，一般被稱作僵走，真正的僵尸可是有智慧的，千年積淀不比人族差分毫，這種僵走麼，充其量就是行尸走肉而已。”

沈愚山問道：“師父，那這些僵走怎么不攻擊我?。俊?

“屁話，你眸底深處的燭火，那可是幽明龍王的瞳目啊，幽明龍王是何等大妖，這些僵走當(dāng)炮灰都不夠格，怎敢攻擊你??？”

沈愚山點點頭，喘口氣道：“呼，那我就放心了?！?

眼看天快發(fā)白，沈愚山急著趕回竹林書屋，便欲撐船穿過這人手森林僵尸陣。

倏忽間，沈愚山瞧見岸邊，祖父曾對他說不可貪玩進(jìn)去的亂葬崗邊緣，有一只特別高大的僵走，兩只眼睛更是在黑夜里發(fā)出幽綠的光芒。

出神片刻間，沈愚山?jīng)]有察覺到的是，原本畏他如虎的僵走，以小船為中心，漸漸圍攏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