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順之前一直以為已經開始了癌癥的治療了。

他還在心下盤算，如果需要住院一個月，而每天五千塊左右開支的話，自己還是能夠勉強負擔的。

他聽人講了，住院穩定病情之后，回家里靜養，那個花費就比較少了。

但沒想到，原來癌癥的理療，還沒有開始，當下張口結舌問道：“趙主任，那理療、化療需要多少錢？”

趙主任聞言將臉一板道：“怎么？是不是花錢多，你就要把老母親拉回家里面等死，不治了？”

說來其實醫院里頭，不允許醫生直接跟患者家屬這樣講，只是趙主任即是醫院領導，又是名人，自然可以不計較這些，當下便沉聲開口：“現在有好多人一聽到給老人花錢多，就把老人拉回家去，不治了，讓老人在家里等死，你說這些人，心虧不虧！”

這位醫生道德高尚，眼里揉不進沙子，以為王二順也有這方面想法，當下便說：“行醫這么多年，我見到如果是孩子生病，父母哪怕傾家蕩產，都會去治。父母要生病，哪怕花一點錢，好多子女就忍心把父母拉回家去等死，這幾年的思想品德教育，不知道是進行到哪去了！”

如果在王二順在SZ就醫時，醫生這樣跟他講話，他能當場就懟回去。

但現在畢竟母親還需要人家醫治，挨兩句訓也不會掉塊肉，當下他緩緩吐了一口氣道：“醫生，是這樣的，我問下需要多少錢，是想早做一下準備。畢竟這次出門，帶的錢不多。”

那醫生也知道自己一通火發的莫名，當下深吸了口氣道：“現在的政策多好，只要一個人不懶、不笨，出去辛苦努力做事，都會有收入的。再說，十幾萬你拿不出？現在大家都有錢了，你稍微借一下，湊一湊，也就湊出來了。年輕人，不是我說你，老人家辛苦一輩子，想一想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這句話，你現在怎么對待老人，以后的孩子可是看在眼里。所謂因果報應，如影隨形，那可是招之即來的。”

王二順苦笑連連，他知道這位醫生是憤慨子女因巨額花費，放棄對父母的治療，當下連連保證，趙主任方始滿意。

那趙主任只感覺自己苦口婆心，又拯救了一條衰老的生命，又凈化了社會風氣，延續了中華五千年的良好品德，自我的道德又有了提高。再看王二順就像是只迷途知返的羔羊，也順眼了許多，當下便緩緩地將注意理療注意事項說出。

王二順一直等到他把單開完，都沒有聽他說出確切治療費用，想來也是醫生害怕治療費用一次說出，把人嚇走，心下嘆了口氣。

看來是準備越多越好。

他被趙主任站在道德的高地，揮舞忠孝的大棒，從頭到尾進行了一翻品德教育，更堅定了幫母親治療的決心，但也更發愁診金的問題。

這次醫生開的藥比較多，他交過費用，去了一萬五，他將住院保證金和身上金額加一起算，也只剩下十萬多一點。

當真是到了醫院，花錢就像流水一樣，好像有多少都不夠花似的。

王二順上午陪母親走了幾個診室接受治療，忙到中午之后侍侯母親睡好，便趕到樓下想向大哥王大全打電話。

說起來他之前信心滿滿，自認一個人足以負擔起母親醫療費用，但眼下看來，確實很困難，他在想，哪怕大哥來這里幫忙照看母親也是好的啊。

拔通電話之后，大哥王大全還是千遍一律地講要多多照顧母親，不要缺吃少喝，注意防寒保暖，有什么變故，一定要盡快告之，最后便是有急事去辦，匆匆掛了電話。

王二順不由氣結。

他中午給照顧秦先生的中年男人買了包煙，托他下午照應一下母親。

之后在下午等母親醒來，打過招呼便直奔車站坐上了三四點直達王家莊的那趟班車。

只等回到家里，見到了哥哥，看他怎么說。

他這次空著手回家，心里又有火，自是快速非常，不一會便趕到哥哥王大全家里，他正要推門進去，卻聽到屋里嫂子李蘭月正在跟哥哥吵架。

只聽嫂子在罵哥哥：“你跟老二比什么？老二一個月工資幾萬，吃頓飯都比你一個月工資高，你怎么比？”

“你去縣醫院看看，那是要在那里吃喝拉撒，不要錢啊！你幾天不去工地，時間久了，再有活兒，人家會叫你去做？到時候工地的活也丟了，一家子人喝西北風啊。”

原來哥哥還是有心要去幫自己照看母親的，王二順不由得心下怒氣稍解。

再聽到哥哥弱弱地說：“現在我媽生病，我是大兒子，不能老是讓老二去照看，這樣別人也會戳脊梁骨的。”

嫂子聲音更是強勢：“他們戳什么戳，誰家不是那樣？你比起那幾家把老的血榨干，在城里買房之后不管老人的，要好多少了。他們還有臉說啥？”

王大全沉默了一會才道：“老二的意思我幫他照看兩天，又不用咱出啥大錢，這點心意，咱該盡一下。”

“你去！你就拋下我們娘仨自己去吧，你干脆把家里錢全部拿去填那沒底窟窿去！”

嫂子聲音忽然提高了八度，嚇得兩個孩子都哭了起來。

王二順從門縫中看到嫂子摟著兩個孩子哭道：“王大全，你知不知道你兒子很慘！”

接下來的話，聲聲傳到王二順耳中：

“周圍的同學、小朋友的富足生活，能把他的自尊踩得死死的！”

“你知不知道在學校，他什么都沒有做錯，就被有錢的孩子欺負！”

“知不知道，咱們學歷都低，沒辦法輔導孩子，他學習成績差，老師已經把他邊緣化，那么小的個，坐在教室最后一排？”

“照這樣下去，難道要讓他跟你一樣，上個小學，上個初中，后來也去工地當瓦匠工，在家里修地球？”

“哪怕像你家老二一樣，有本事上個大學，也會因為窮，對喜歡的女的，連看都不敢看，更不敢去追求。”

“你知不知道，現在結婚，要是城里、市里沒有房子，會被女方家人往死里嫌棄！”

“你知不知道他的孩子，也就是你的孫子，以后也會無比的自卑！”

“人家錢多錢少，人家都在攢錢，給孩子創造一個好的條件。你兩個男孩，壓力本來就大，你還要去學老二拿錢去打水漂！”

“哪怕像老二那樣賺錢，又有什么用？老二帶的媳婦，不是到縣里一看，就嫌棄的跑了嗎？”

屋里王大全聽著聲聲數落，默不作聲。

屋外王二順只感每句話，都是無形的鞭子，鞭得心疼。

現在人們生活水平比以前要好許多，但也過了像以前那般只需要吃飽穿暖就幸福感十足的年代，生存壓力反倒更大了。

王二順之前心里只埋怨著哥哥嫂子照顧母親不盡心，又長時間沒有去醫院里探望，但現在聽到他們的種種難處，實在是無法怪責。他悄悄地離開墻角，緩緩地向鎮上行去。

王家莊一天只有一趟到縣城里的車，是早上發車。王二順如果要回縣醫院，需要先走十余里到鎮上坐車才能轉回縣里。

他走出村口，交上修的好路，便大步流星地走起來，忽地聽到身后有三輪車聲響動，扭頭一看，原來是王廠那小子開著三輪車經過。

王廠見了他停下車問道：“順子咋要去哪呢？”

王二順搪塞道：“我媽在縣里住院呢，我回來拿一點東西，現在要趕到鎮上坐車回縣醫院。”

王廠一看他神色，心下狐疑。

不過天已經快黑了，如果他走著到鎮上，十幾里要走半個多小時呢，當下便開口道：“走吧，去鎮上坐我三輪車，順路。”

王二順點了點頭：“謝了。”

“客氣啥！”

王廠說完，便再踩油門，三輪車發動，冒著煙往前沖去，就在這時，卻聽到身后村里響起了鞭炮的噼啪聲。

王廠扭過頭去稍微一聽，之后嘀咕了一聲，回過頭對王二順道：“先等下我，我看下是誰家有紅白喜事。”

說來村里，除了紅白喜事，就是上墳才放鞭炮。響在在村里，那只有可能是誰家出啥事了。

若是在平常，王二順當然也會好奇心大作，去看看發生了啥事。但現在他感覺整個人懶懶得，實在不想動，就坐在三輪車上，等王廠那小子回來。

一根煙功夫，王廠往趕了回來，王二順一見他臉色，便知道不是好事。

果然他開口第一句就是：“哎，是喜娃家的二叔、二嬸，他們喝藥自殺了。”

饒是王二順什么都看開、放淡，也被驚得站起問道：“這是咋回事？”

王廠沒好氣地道：“咋回事，活著沒指望唄。想想兒子已經死了，兒媳也跑了，又沒有孫子，活著還有什么奔頭，難道以后還去養老院？哦，他們好像還去不了，交不了那個錢。”

王二順聞言緩緩的點了點頭。

心里只想著，二叔二嬸這一去，倒是一了百了。

他看王廠一臉沮喪，不由問道：“嘿，沒想到你跟二叔、二嬸們感情還這么深。”

王廠連連嘆氣：“哎，年前借了二叔他們二百塊錢，一直不好意思張嘴要。現在也就當打水漂了。”

王二順聞言愣了一下，失聲大笑。

王廠嘆氣完之后，便將三輪車打著火，一踩油門，直奔鎮上而去。

到了鎮上，王二順本要再給他買兩盒煙，他死活不接。王二順搖了搖頭，將煙揣回兜里，接著對他叮囑自己回來的事情，不用跟哥哥他們說了。之后便搭上了去縣里的公交。

到縣車站之后，王二順一路急走。等到了縣醫院，天還是黑了，他一看時間，已經八點多了，忙買了兩份快餐，便往住院部趕。

趕到母親病房門口，卻見房間里只有母親和那秦先生兩個人，那秦先生正在跟母親說話，不由得停住腳步，在那細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