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王大天家又斷糧了，他刮遍家里所有的缸底，包括爛菜干一起湊了小半碗，煮了一鍋湯，與桂花吃了新年第一餐，差雖差了點，但肚子好歹撐飽了。

到了中午，兩人又餓得咕咕叫了，隔壁大頭家在請客，熱鬧得很，而且他家煮肉的香氣毫不吝嗇地飄進了王大天家。

桂花半倚在床上，她的肚子已微微有點隆起，王大天傻乎乎地呆坐在門口紋絲不動，桂花輕輕咳了兩聲，見王大天沒反應，她有點惱了：“咹！晚上吃什么，總不能喝水吧。”

王大天眼睛眨了眨，低著頭說：“借是沒地方借了。”

桂花說：“你是男人，總得想點辦法，你能熬我也能熬，但肚里的孩子熬不了呀！”

窘迫的逆境讓王大天變得有些呆訥，他望望桂花，又望望飄著零星雪花的門外，唯一能做的就是一聲接一聲的嘆氣。

到底是患難夫妻，桂花也流淚了，她勉強爬起來走到王大天身旁，蹲著摟住他的大腿說：

“今天是大年初一，山上肯定沒人，上人家的荒地里去掏掏，說不定能掏上個番薯、蘿卜什么的。”

“人家的地，讓人家看見多難為情。”

“你小心一點，碰上人就說在自家地上鋤草。”

“番薯、蘿卜這么好的東西，誰會不挖干凈，丟在地里讓我們撿。”王大天不想去。

桂花又哭了：“大天，我真的好餓，天天喝湯哪有營養給肚里的兒子，你今天不想辦法找點吃的，明天我娘倆怕都餓死了。”

王大天沒辦法，只得扛著鋤頭冒著風雪上了山，山上別說人，連鳥也沒一只，他放心了，在鋪著一層薄雪的梯地里挖啊掏呀，然而結果可想而知，家家缺糧人人吃不飽的年月里，哪戶人家不是將自己的果實撿得干干凈凈，到了黃昏時，只掏到了三條拇指大的番薯根。

盡管收獲不大，王大天還是舒了一口氣。番薯煮熟后，一人吃一根，還剩下一根。

桂花說：“大天，你挖了半天，累了，你吃掉吧。”

王大天說：“這根給兒子吃，兒子的嘴在你肚里，你先替他吃下去吧。”

推了半天，還是桂花吃下了，盡管她吃下兩根，但對她的大肚子來說只填了個角落。吃完后就沒事了，坐著費力干脆上床躺著，倆人背靠背都想早點睡著，早點度過黑色的大年初一，雖然明天等待她們是更嚴峻現實的考驗，但從心底里還是期待黎明，因為黎明有希望。

大頭家日子寬裕，兒子去年剛娶了媳婦，這大年初一的客人是絡繹不絕，中午的一批走了，晚上的一批又來了，大頭嗓門大對媳婦家的新客異常客氣，他招呼喝酒吃菜的熱情，讓一墻之隔餓得前胸貼后背的王大天夫妻倆怎么睡得著。

桂花翻過身推了推王大天的后背說：

“大天，你聽大頭說話大著舌頭，嘴里肯定含了塊豬肉。”

王大天說：“他說話‘撲啦撲啦’的，肯定是嚼豬頭里的那塊牙床肉，嚼那么半天，肯定沒煮爛。”

“說不定不舍得吞下去。”

“倒也是，就那么一個小豬頭，比起原先我HLJ養的大肥豬只有小半大，請了這么多客，大頭也真只有含塊牙床肉過過癮的份。”

“這么說起來，我口水也流出來了。”桂花擦擦口水對王大天說：“大天，你到大頭家去坐一下，說不定也請你喝點酒，你喝完酒也含塊肉回來給我嘗嘗鮮。”

“那多難為情，昨天剛拿了碗豬血回來，今天又去看人家喝酒，不是擺明了討飯，給大頭笑死的。”

自命文曲星下凡的王大天雖然堅決餓死不吃嗟來之食，但他沒能抗過生存的欲望，大年初三這天一大早，經過一夜思想斗爭的他，戴著破草帽挎著破竹籃出門討飯了。

龍山村他是沒面子討的，但遠的地方又不能去，家里還有躺在床上的桂花需要照顧，周邊的村莊有些人認得他，見他討飯挺奇怪，不解地問：“咹！你不是做過大官的王大天嗎，怎么討起飯來了，是不是微服私訪？”

王大天知道有些人是在笑話自己，這些人不懷好意，他不愿理他們，一些年紀大的思想境界兩樣，那些人對王大天說：

“你做過大官現在討飯，肯定是個清官，不然你總有些積蓄養養老，不致于落到今天這樣的地步。”

王大天對這些善意的人說：

“你們都是好心人，我告訴你們我為什么討飯，我家老婆有喜了，家里沒糧食，懷孕的女人是不能餓的，那可是兩條人命，大叔大媽行行好，給點剩菜剩飯吧……”

王大天話沒說完，那些人全都搖著頭散開了，王大天急了，拉住一位老伯說：

“老伯，我討了一上午了，一顆米也沒討到，我老婆還等我的米下鍋呢，你好歹給一點吧……”

老伯搖搖頭，嘆息道：

“我們都是吃兒女飯的人，自己嘴巴都吃不飽，想幫也幫不了。”

“你們別不知足，吃兒女飯多幸福。”王大天知道這老伯身上擠不出油來，只得又往另外一個村子走去。

另外的村子也沒大米白面等著他，人家見討飯的來了，大老遠都關了門，王大天又不好去敲，敲了也不會開。

晚上回家時，破竹籃里好歹有半碗冷飯和一個饅頭，桂花挺高興，對王大天說：

“天天有這么多吃的就好了。”

王大天把半碗冷飯用水煮透了，小饅頭在火邊烤，烤得黃黃的起了一層小泡滋滋地冒出一股香氣。桂花喝著冷飯湯，又咬一口小饅頭，抹了抹嘴巴喜滋滋地說：“真香呀。”

飽一餐饑一頓的討飯生活熬到了正月出頭，山里人都忙碌起來了，干農活的干農活，做小販的做小販，討飯的討飯，該干什么的干什么，王大天本來也想出遠門討飯，但是桂花的身子越來越糟糕，下身還經常見紅。

桂花很害怕，她說：“大天，我下身經常流血，兒子怕保不住。”

“那怎么辦？”

“我動一下就流血，不動不流血，我以后只有躺著不動了。”

“那你肚子疼不疼？”

“一點點疼，不礙事，”桂花低著頭說，“大天，我這個樣子，你不能出遠門討飯了。”

王大天嘆了口氣，這段時間四鄉八鄰討飯很難討，連一些年紀大的都不同情他了，說他這么年輕，不思進取，懶惰成性依賴討飯，就是有剩飯也不給他了。

這天半夜，桂花突然嘔吐了起來，吐得不多，全是稀乎乎的東西，王大天拖件破衣服讓桂花擦了擦，桂花說：“大天，你睡吧，可能昨日的餿飯吃壞肚子，不礙事的。”

王大天迷迷糊糊地也沒在意，第二天早上爬起來一看，嚇得大跳，床腳邊一片血跡斑斑，有些還沒干腥紅腥紅的。桂花還睡著，臉色白得有點青虛虛的，嘴角還掛著沒擦干凈的血跡。

王大天心里發沉，他對女人下身流血已司空見慣了，可嘴里吐血絕不是什么好事情，他隱隱約約有股不祥的預感，他悄悄地打來水，把桂花嘴邊的血跡擦干凈，又將地上的血跡撒上灶灰掃掉。

做完這一切，他趕緊直奔張伎山的藥館里，可惜張伎山不在家，桃花說他去杭州府進藥材去了，得十天半月回來。

王大天流著淚對桃花說：“大娘，我家桂花怕是不行了，你得想法子救救她，她懷著孕，兩條人命呀。”

桃花也老了，耳朵還有點背，她豎著耳朵聽，聽了半天又想了一陣說：“你家誰要死了，你娘不是剛死嗎，怎么又有人要死，你家總共才幾個人喲。”

王大天大聲說：“我家老婆桂花出血了，你想辦法救救她。”

“你輕一點，我耳朵又不聾，”桃花瞪了王大天一眼，很不耐煩地說：“女人家出血很正常，就你這么善良，都啥樣了，還是書呆子一個。”

王大天知道她又理解錯了，他又說：

“是上面嘴里出，不是下面出。”

“那是吐血啰？”

“對，昨天半夜，吐了很多。”

“都吐血了，哪還有救，血是人的寶，大天，你還是早準備辦后事吧。”

王大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他一路上都念著桂花，他不敢想象桂花死了自己能不能活下來。

當他走進自家草舍里，桂花卻站在門口等著他，桂花見他空著手很奇怪：

“你一大早出去沒討飯回來啊。”

“我……我去后山看看麥子長多高了。”

“有多高了，有沒有抽蕊？”

“有……有一筷子長了，剛剛開始抽蕊。”

桂花傍著王大天進了屋，水已經燒開了，她給王大天沏了杯，自個也倒了點喝喝，她捧著杯子說：“大天，我早上起來，房里好像有股血腥味，不知哪來的？”

王大天吃了一驚，他支吾著說：

“噢，不會吧，我聞不到……”

“怎么聞不到，現在還有呢？”

“不會吧，也許，噢，我想起來了，早上我打死一只老鼠，鼠血很腥氣的。”

王大天編了個謊言松了口氣，可桂花又問道：“老鼠，那老鼠放在哪兒？”

“我扔了，那家伙惡心。”

桂花說：“哎呀，你怎么扔了，老鼠也有肉呀，本來剝了皮炒炒有頓好吃的了，你真傻，再去找找能不能找回來。”

王大天知道桂花想吃肉，想到了極點，但肉對于目前的狀況來說，真是遙不可及，要是昨晚桂花沒吐血，他會直口拒絕。可是桃花大娘卻讓他為桂花準備后事了，對于一個快要死的人來說，能讓她帶著遺憾離去嗎……

不行，堅決不行，哪怕自己身上割塊下來，今天也一定要讓桂花吃上肉。

王大天是下定決心出門的，但一走出門外就茫然了，這飯都沒地方討的歲月里，上哪兒去討肉啊！

不知是心有所想還是情不自禁，王大天走到了玉民家，玉民老婆阿村一見王大天來了，慌忙起身關門，但沒關住，被王大天推住了，他訴求道：

“阿村嫂，玉民哥在屋里嗎？”

“他不在，屋里就我一個女人家，你進來不方便。”

王大天說：“我剛才走過來時，還聽見你跟他說話呢，怎么一眨眼就不見了。”

玉民礙于面子，極不情愿地走了出來，問：

“大天，找我有什么事？”

“玉民哥，過年那天我看見你在大頭那兒買了好幾斤肉，屋里還有沒有？”

“那玩意兒我們自己哪舍得吃，都留著來客時，當油頭炒菜吃。”玉民奇怪王大天怎么不討飯問肉干嗎，難道肉有問題？

王大天說：“玉民哥，我想問你借塊肉，一兩二兩都行……”

王大天話沒說完，阿村尖叫起來：

“我們自己都不舍得吃，借給你有去無回，你做夢。”

玉民也搖搖頭，不肯借。

王大天說：“玉民哥，我家桂花昨晚吐血，怕是不行了，可她想吃點肉，我又沒地方找，我求求你了，幫幫忙……”

阿村說：“吐血就要吃肉，我早上還流鼻血呢，不還是喝碗稀湯過日子，生個窮命還想過富貴日子。”

王大天聽不下去了，他指著玉民夫妻倆罵道：“你們別狼心狗肺，我富貴時哪里虧待過你們，在徽州府碰到你們討飯，我是大魚大肉請你們吃了好幾頓，還給你們乘馬車，現在我落迫了，想問你們借塊肉都不肯，你們還算是人嗎！”

玉民是老實人，他有點慚愧了，他對阿村說：“要么你去割一點借給大天，還還情面。”

阿村說：“他現在那么窮，租了張郎中的一畝多田，種一年收成不吃不喝還還人家都不夠，我們借給他，猴年馬月才還得上。”

玉民想想也對，他問王大天：

“大天，你用什么來還，豬你這輩子怕是養不起的，折作糧食，一時半會兒也還不上。”

王大天低著頭，他也想不出還肉的良策。

倒還是阿村聰明，她說：“大天，我們玉民馬上要出門討飯了，忙種時家里也缺人手，要么這樣，我們借一兩肉給你，你忙種時還我們一個工，互惠互利，你看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