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 王大天磨難記
- 周無江
- 5549字
- 2019-11-20 10:51:06
天亮時分,下起了鵝毛大雪,之前下了好一陣雪珠,那雪珠吹打在王大天臉上,像刀割似的鉆入骨頭般疼。
桂花的娃兒也是遭雪珠襲擊后,突然全身發紫又發冷,繼而沒多大會兒工夫全身就僵硬了,斷氣時小眼睛還沒閉,嘴巴也張開的,桂花喊了好幾聲寶貝,可寶貝一點動靜也沒有。
雖不是自己的骨肉,可昨天還活蹦亂跳的,今天就死了,王大天也接受不了,他哭著用手撫合娃兒沒閉的眼睛,把他從桂花懷里奪過來。可桂花不肯給他,她跪在地上對王大天說:
“你別管我了,你走吧。”
王大天說:“老拐大叔把你交給我,我只要有一口氣都不會丟下你的。”
桂花說:“我其實是為了娃兒才跟你逃命的,現在娃兒死了,我什么都沒有了,我不想活了,做人這么苦,還不如跟娃兒一起去找王老財、老拐哥他們去過。”
王大天說:“你以為下面好過,老拐大叔不是托夢給你,沒吃沒穿苦死了,再說,你如果下去,還不讓老拐大叔與王老財打官司,你到底給誰做女人好。”
桂花說不上話了,她干脆坐在雪地上一心一意地哭,王大天見她不鬧了,才騰出手找了根木棍,尋了塊感覺良好的山地挖了起來,挖得差不多時,桂花也來挖了,她一邊挖一邊說:
“挖深點,這深山僻塢有野獸出沒,娃兒夠可憐了,可別讓野獸給拖去。”
王大天說:“我知道的,我雖不是娃兒生父,也不是娃兒養父,但好歹也是他的長輩,長輩心疼小輩是真心,要是有錢非買口像樣的棺材,就這么簡單讓娃兒走,我心里很難過。”
桂花說:“這么冷的天,下面也一定很冷,娃兒會受不住的,我這件棉襖給他穿上。”
王大天說:“你就這件破棉襖,脫給娃兒穿走,那明天我又得挖洞埋你了。”
桂花哭著說:“我寧可凍死,也不能讓娃兒走得太寒酸。”
王大天將洞挖得有一人多高才從洞內爬出來,到附近稻草垛里偷了一捆稻草來,先在洞底鋪了厚厚的一層,又選了一些干燥的稻草,嚴嚴實實地將娃兒包了起來,她對桂花說:
“瞧,比你破棉襖暖和呢。”
桂花說:“娃兒總不能穿著稻草上路。”
王大天說:“娃兒可以先躺在洞內不動,等開春暖和了再上路,我們一有錢就馬上燒紙錢給他,紙錢便宜多燒點,娃兒在世上苦了一世,到下面去,好歹也要做個闊少爺享享福。”
埋好了娃兒,兩人又抱頭嗚嗚地哭上了,桂花哭著對王大天說:
“娃兒連個名字都沒有呢,下去后怕閻王爺都不認識,說不定不會收他,也像拐哥一樣飄蕩四處做孤魂野鬼。”
王大天嘆口氣說:“一人一條命,像娃兒活了不到一年,飯都沒吃一口也是一輩子,多不公平呀,桂花你今年幾歲了?”
桂花有點莫名其妙,她說:“我二十三歲了。”
王大天說:“二十三按六十本命年算,黃土快埋到大腿根了,我今年三十一按六十本命年算,黃土剛好埋到屌根邊。”
“什么黃土?”桂花不明白。
“就是做人半輩子了,”王大天忽然說,“桂花,你給我做女人吧,要是我不讓給老拐,你早是我的女人了,可惜老拐沒福死了,這也許是緣分,你又回到我身邊了,嫁給我吧,重新生個娃,重新開始,重新生活。”
桂花說:“我命不好,會連累你的。”
王大天說:“我命比你好,我生下來就讀書,老娘說我是文曲星下凡,送我去考狀元,可我卻被搞到HLJ坐了牢。我不相信命了,王老財死了是他活到頭了,老拐大叔死了,是他嫖女人嫖死的,娃兒死了是凍死的,他們死與你沒關系,我反正這輩子黃土埋到屌根了,當官發財都沒指望了,我就想討個女人,安安心心過完這輩子算了。”
桂花又哭了,這回她是偎在王大天懷里哭的,哭時,她還用手狠狠擰了王大天一把。
王大天疼得叫了起來。
經過一番剜骨切膚之痛又加上饑寒交迫長相隨,桂花的身體落下了。
她走路時拄上了拐杖,下山坡繞小道時還得王大天攙扶著,她經常叨在嘴上的一句話是:
“大天,你管自己回家吧,這樣走下去,怕三五年也到不了江南。”
王大天心很軟,從前豐滿漂亮的桂花,是在他的眼簾下逐漸變成今天這樣面黃肌瘦老態隱現的慘貌,這其中的原因只有他最了解,桂花的命太苦了,所以他每天都會想盡一切辦法,哪怕自己餓肚子,也要讓桂花吃上一口五谷雜糧,他對桂花說:
“桂花,書上說物極必反,你從小就吃苦,長大又嫁了個老頭受盡委屈,老頭死了想嫁老拐,可老拐也死了,生個娃兒差點丟了你的命,費盡心思剛養上勁又死了。人說單不單,接連三,你連過了三個坎,應該不會再有坎了,所以你要打起精神挺下去,我們一起想辦法。只要能搞上點錢,就給你看病養身子,再雇輛那種穿綢綾的富人坐的馬車,享受享受。”
桂花搖搖頭:“天下又不會掉下個金元寶讓你撿,再說你又不會偷不會搶,享那福下輩子吧。”
王大天說:“那可不一定,天上雖然不會掉金元寶,但誰能保證,走在咱們前面的富人說不準一不小心從包裹里漏出個金元寶來,不是給我撿了。”
桂花說:“你沒看見富人的馬車后面都跟著仆人,那仆人的眼睛盯在車轆轤中間沒眨過,富人掉了根頭發他都會撿起來,那金元寶會留給你撿。”
王大天笑了,他扶著桂花的胳膊說:
“這山路又滑又陡不好走,我這是想想美事長長力氣,好歹多走一點路。”
桂花理解他,就跟他嘮嗑,沒完沒了的盡想好事美事,一直嘮到天快黑。這期間腳步不停,一點不覺得累。快下山時忽然發現眼前有什么東西竄了過來,天色有點黑了,看不大清楚,等睜大眼看仔細,認出是頭十多斤重的黃麂,那黃麂看見王大天倆不但不走,反而停下來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桂花說:“大天,天上真的掉金元寶了,快抓住它拿到山下準能賣上個好價錢。”
王大天一把捂住桂花的嘴巴說:“不能說的,不能說的,快輕輕掌一下嘴巴,給黃麂賠個罪。”
桂花愣住了:“給它賠罪,它是你爹?”
王大天很認真地抓住桂花的手輕輕地拍她一記嘴巴,邊拍邊說:“茅廁嘴,糞桶嘴。”
桂花說:“大天,我的嘴什么時候成了糞桶了。”
王大天說:“寒冬臘月碰到活黃麂擋路那是好兆頭。”
桂花說:“黃麂又不是龍鳳能代表什么?”
王大天說:“碰到黃麂擋路可以許個愿,它可以幫助你實現,桂花,這不比撿個金元寶更合算嗎?”
桂花半信半疑,她怔怔地望著王大天十分虔誠地跪在黃麂面前,磕了個頭說:
“麂呀麂,我王大天一生貧困到現在,你助我富裕生活從此來。”
話一說完,黃麂轉身就往山上跑去,眨眼沒了影。
王大天一把抱住桂花,十分地興奮。
“桂花,我們會過上好日子了。”
“你額頭冰冷,嘴巴里吐出來的話怎么熱昏昏的。”
從第二天開始,王大天開始企盼金元寶砸他的額頭,哪怕砸瞎他一只眼睛也心甘,然而,現實偏與他作對,一直到夏日炎炎脫了棉襖打赤膊時,也沒過上好日子,不但沒過上好日子,而且已經落到靠乞討為生的地步。
經過京城時,守城門的官兵老遠就用鞭子轟開了他們,王大天還想過去分辨一下自己的讀書人身份,但得到的回報是一頓大抽,幸好跑得快撿回一條小命。
沒多久,王大天身上的傷疤開始潰爛發炎了,桂花流著淚水對他說:
“大天,把包裹里的破棉襖去當了,好歹換兩銅板去買點止痛消炎的藥。”
王大天說:“人生有三寶,丑妻薄田破棉襖,我已經擁有了二件寶,還差一件寶,我怎么會為了區區皮肉之傷而當了一寶呢。再說,當了破棉襖,冬天穿什么,總不能跟娃兒一樣穿稻草。”
桂花說:“你全身沒一塊好肉,爛得蛆蟲都爬滿了,現在里面的精肉還沒有爛通,要再拖下去,蛆蟲穿過精肉啃進骨頭,吸你的骨頭水,你就沒得活了。”
王大天拍了拍胳膊,抖落不少蠕蠕欲動的蛆蟲,他說:“這要當了棉襖,冬天可沒得穿了。”
桂花著急地說:“夏天都過不下去了,還管什么冬天。”
桂花好不容易說服了王大天,但令她失望的是,跑了很多當鋪說是當兩件穿了十余年的破棉襖,門都沒讓進,有一個當鋪老板看他倆可憐,對他們說:
“你們這兩件棉襖丟在鄉下茅廁里,人家還嫌臭,要想錢還不如干脆討兩個。”
當鋪老板大發慈悲,給了王大天兩個銅板,可是兩個銅板買不來消炎止痛的藥,王大天倒不愁,他笑嘻嘻地對束手無策的桂花說:
“桂花,對付這蛀蟲我有辦法。”
“有什么辦法?”
“這蛀蟲肯定也怕熱,我穿上棉襖去曬太陽曬得全身發燙,把蛀蟲都燙死不就行了。”
桂花搖搖頭說:
“你自己曬得熱死,可那蛀頭兩頭尖它會往肉里鉆,你越捂越曬它就越往里鉆,它在你身體里餓了吃你的肉,渴了喝你的血,等養得身強力壯白白胖胖時,再鉆入骨頭吸你的骨水。”
王大天沮喪地耷拉著腦袋,他盯著手臂上蠢蠢欲動的蛆蟲,傷心地癱坐在地上,他說:
“桂花,我也學老拐大叔自己挖個坑埋掉算了,省得操心麻煩。”
“活人還給尿憋死,”桂花拿著枝條一邊挑趴在王大天脊背上的蛆蟲,一邊抹著眼淚說:“咱這棉襖雖然破舊些,可挺結實的,既然當鋪嫌臟嫌臭,我去漿洗一番找個人家賤賣,好歹湊上十個銅板換點藥給你治治。”
王大天也不說什么了,癡呆呆地望著桂花拆他的棉襖,拆到衣襟時掉出個黃皮信殼,他眼睛一亮,一把撿起信殼。
桂花問:“你破棉襖里還塞這個墊襯。”
王大天有點興奮地說:
“這可不是墊襯,這是老拐大叔與我訣別時給我的,說是遇到困難時再打開。我沒地方藏,放在這天天穿的棉襖里,竟然忘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好東西,輕飄飄的,一定不是值錢東西。”
桂花說:“那咱們現在算不算困難時期?”
王大天說:“我現在都要掘坑自埋了,比困難還要困難。”
“那你打開看看,說不定會指一條路什么的。”
王大天說:“老拐大叔也是一個沒造化的落魄軍爺,他既無背景也無死黨,我是不指望的,只是別給我出什么難題就阿彌陀佛了。”
但是打開信封后,王大天從里面只掏出一張薄薄的紙,上面有黑黑的字,也有紅紅的大印,他沒見過這玩意,翻開仔細一看,嚇得倒吸一口冷氣,只見白紙上赫然寫著“銀票五百兩,全國通兌通用”。
桂花不識字,她問:“大天,出什么事了,嚇成這樣。”
王大天哆嗦著雙手,同時也哆嗦著嘴巴,語無倫次地問:“你……聽說過銀票嗎?”
“銀票,”桂花愣了一下,說:“王老財以前發達時不用銀子,說那玩意兒沉,用著不方便,他袖子整天都塞著錢莊的銀票,一張張的就跟冥紙一樣,聽說每張起碼是成百上千的。”
“那我們不是在做夢吧?”
“青天白日,肚子餓得咕咕叫,想做夢也睡不著。”
“桂花,我們發財了。”
“發什么財,別發瘋。”
“誰發瘋,老拐大叔留給我,不,是我們,留給我們一張銀票,整五百兩,兌出來我挑都挑不動。”
王大天與桂花在飯館里吃飽飯,走在大街上西北風嗖嗖嗖直往身上鉆,他倆裹緊了華麗的皮襖,縮著頭猶豫了起來。
王大天說:“桂花,天好像要下雪了,干脆今天就不走了吧,回客棧再住一晚明天走不遲,反正今年趕不回去過年了。”
桂花說:“多住一晚客棧要多花很多錢,咱這一路折騰下來花費的也厲害,總不能空著手回去,你不是說了,人生有三寶,丑妻薄田破棉襖,咱回去好歹也得置幾畝薄田,你耕我織過完下半輩子。”
“你放一百個心,我又不是敗家子。”王大天有點煩桂花的啰嗦,他說:“我們這一路下來半年了,又是看病、買衣服,還要吃飯睡覺租馬車,也不過花了百把兩銀子。我還正愁著呢,這四百多兩銀子回到龍山村,那個窮地方可怎么用得光。”
這時候,他們拐過一條弄堂眼看就要進自己住的客棧了,突然,橫地里躥出四五個一腰高的小孩,那群小孩不由分說跪下來,抱住王大天與桂花的大腿不放:
“老爺,夫人,行行好,給點飯錢。”
那群小孩穿得很破爛,天氣又冷,流在嘴唇邊的鼻涕都結成了一層厚厚的黃痂,風一吹來干涸的痂皮掀開一邊,露出里面冒著熱氣正流淌著似膿般的鼻涕,王大天不由一陣惡心,他也不想用手去推,嫌臟,他大聲地呵斥:
“小王八崽子,這么沒規矩,滾一邊去。”
桂花拖開了小孩,又摸出幾枚銅錢打發給他們,小孩子挺懂事,不怪王大天的粗魯,依然對他捎帶磕了幾個頭,他們的頭反正不值錢。
“是豐收兄弟吧?”
王大天一愣,扭頭一望,見身后不知什么時候多了兩對討飯夫妻。他們見王大天不認識,就笑笑說:“豐收兄弟,你貴人多忘事,我們剛才盯了你好半天才敢認的,你現在當大官了,跟我們這些窮人在大街上說話也不方便,我們只是問個準信就走,好回去跟冬花婆交待一下,讓她老人家放下心。”
“你們是……”王大天確實認不出來。
“豐收兄弟,你想認我們?”
“那當然,你們都知道我老娘,肯定是我鄉親啦,他鄉遇知己,好事呀!”
“豐收兄弟,你到底是我們龍山村的根,都當大官了,一點架子也沒有。”
“我當什么官了?”王大天納悶了,他望著眼前這群大大小小的乞丐,分明不是笑話自己,他問一個頭發胡子都花白的人:
“你的面貌我有點熟,可名字我忘了。”
“豐收兄弟,你日理萬機,當然不記得我了。”那人弓著腰小心地說,“我叫玉民呀,他是青皮,這是我的媳婦阿村,那個是青皮的媳婦牛妹,這三個是我的小孩,那兩個是青皮的崽,從小跟著討飯野慣了,讓豐收兄弟受驚了。”
王大天終于認出來了,是玉民跟青皮,他非常高興地說:“是你們倆,十多年了,你要不說可真認不出來,咹!你們不是經常跟阿水一起討飯嗎,他在哪兒?”
青皮說:“他開始享福了,他孫子開始討飯了,他現在天亮背著手在村里逛逛,天黑蒙頭大睡日子過得像神仙。”
玉民附和著笑了一陣,忍不住問:
“豐收兄弟,你穿著皮襖,又娶了個漂亮老婆,官一定做的很大吧?”
王大天搖搖頭:“我現在不叫豐收了,改叫原來小時候的名字王大天。”
玉民插口說:“怪不得我們四處打聽有沒有叫王豐收的大官,都說沒有,原來你改名了。”
“誰說我做官了?”
“誰說,”玉民笑道:“大頭說的,大頭說你可能在邊疆指揮軍隊打仗,為這事你娘可急了,后來她知道指揮軍隊打仗是坐在屋子里的,就放心了。”
“我還指揮軍隊打仗,”王大天失口笑了起來,他現在笑的時候頭是昂著的,給人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他覺得玉民他們的話很可愛,就對他們說:“我倒是在邊疆HLJ,可是我發配在那兒受苦刑的,哪里當什么官?”
玉民笑道:“大天兄弟謙虛,你放心,我們不會提什么要求,要提要求,上回在江西碰到你時就提了。”
“你們在江西碰到我?”王大天知道自己從未到過江西。
青皮獻媚道:“大天兄弟是貴人,哪會記得,其實上回是我們看到你,你并沒有看到我們。”
“你們看到我在江西干什么?”
“咹!你不是坐在八個人抬的大轎內,頭也不歪一下,哪會看到就趴旁邊地上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