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2月27日 星期一 晴
不知怎么回事,這幾天總有一個預感——今年招收飛行員工作快開始了。忽然有很多想法。連著幾夜沒睡好,今天在課堂上打起瞌睡,老師點了我的名,真不好意思。前面的同學都回頭看我,尹凡沒回頭,但她心里肯定在責怪我,離高考這么近了,為什么精力不集中。媽媽已睡下,動作最好輕點,別影響她休息……
雖然春天已經悄悄到來,但蘇明明仍然感到寒冷。外面好像起風了,風吹得陽臺上的一只塑料袋呼啦啦響,弄得明明心里煩煩的。他離開書桌,關好窗子,重新回到座位上。關窗的時候發出了很大的響聲,他意識到可能驚醒了媽媽,不由得在心里埋怨了自己一句。
果然,媽媽丁琳在那邊問道:
“明明,怎么還不睡?”
媽媽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嗡嗡地在不大的房間里回響。明明家的宿舍在燕子新村,普通的兩室一廳,媽媽住一間,明明住一間。其實,明明知道,媽媽并沒有睡著。媽媽每天都早早上床,媽媽很少看電視。媽媽說,一來看電視影響明明寫作業,二來那些電視連續劇像她從病人身上割下來的爛腸子,又臭又長。媽媽在市立醫院當外科大夫,經常給患了腸癌的病人割腸子。
“就睡就睡。”他敷衍道。
每天都早早上床的媽媽其實睡不著,明明能感覺到。安靜的夜里,明明有時能聽到媽媽的一聲輕微的嘆息,像樹葉落地的聲音。
“就睡,就睡。”明明又說。他插上筆帽,合上日記本,把它塞進抽屜深處,用別的書本蓋好。又磨蹭了一會,才擰滅臺燈,鉆進被窩。他從上初中的時候起就養成了寫日記的習慣,至今已經記滿了整整五大本。每天寫完作業,然后洗漱,再然后坐回小小的書桌前,寫日記。日記有時長有時短,有時認真有時潦草,全看心情如何。
今晚本是有月亮的,但月光被厚厚的窗簾遮住了,屋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見。明明強迫自己入睡,提醒自己什么也別想,如果明天上課時再打瞌睡,就說不過去了。但不頂用,腦子亂糟糟的,越想睡越睡不著,急得他身上都出了細汗,很不舒服。外面的風好像小了些,除了偶爾聽到汽車駛過的聲音外,其它的什么都聽不見。他翻了個身,把被子掀到肚皮上。太陽穴突突地跳,他感到腦袋脹得難受。
盡管思緒像一團亂麻,怎么都理不順,但明明清楚,其實全是一件事情給鬧的——他預感到,今年招收飛行員的工作快開始了!
按照慣例,每年開春后,空軍部隊都來各中學招收飛行員,招飛的對象是那些應屆高中畢業生。先是學校動員、統一報名,然后到各體檢站體檢。對于飛行員來說,身體是最重要的,有一丁點的毛病都不行,因此,體檢非常嚴格,要反復進行,絕大多數報名者就在這個過程中給刷掉了。剩下的佼佼者還要參加七月初進行的全國統考,高考成績達到劃定的分數線后,才算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佼佼者。再往下,就是進航空學院學習。此時離飛向天空只有一步之遙了。
招飛的過程比較漫長,前前后后有半年左右的時間,嚴格的篩選使很多人望而卻步,成功者靠的不是運氣,而是強壯的沒有瑕疵的身體,再就是對藍天和航空事業的熱愛。
自爸爸出事后,飛行、藍天等等諸如此類的詞匯便遠離了明明和他的媽媽,成了他們堅決避而不談的話題。他們曾一度甚至連抬頭看天的勇氣都沒有。爸爸給這個家庭留下的陰影太大了,他和媽媽似乎都沒有能力掙脫。但隨著年齡的增長,明明覺得自己有了某種沖動。他越是想逃避,那種沖動越是緊緊纏繞著他,揮之不去,令他既興奮又恐懼。
他實在不該想這些,但他無法阻止自己。這就是明明一連幾日寢食難安、擺脫不了煎熬的原因。
夜已經很深了,明明不知道自己是何時睡著的。
迷迷糊糊的狀態中,明明聽到了客廳里的響動。好像又迷糊了一會,明明聽到媽媽輕輕敲他房門的聲音。媽媽說:
“明明,該起床了。”
猛地睜開眼,見天已大亮,他趕緊穿衣下床,被子顧不上疊,就手忙腳亂地到水池前洗漱。媽媽用奇怪的眼神望著他,嘟囔道:
“你最近好像不大對勁,明明。晚上不睡,早晨不起,你到底想什么呢?”
“沒,沒什么。”他邊刷牙邊咕噥道。
狼吞虎咽地吃下媽媽給準備的早餐,明明背起書包往外走,媽媽又從身后叫住他。媽媽叮囑說:
“明明,午飯我給你留好了,別忘了點火熱熱。注意關好煤氣。”
明明答應一聲,快步下樓。市立醫院離家遠,還要轉一次車,媽媽中午一般不回來,午飯經常是他單獨吃。這樣,每天早晨離家時,媽媽都要囑咐他一番,多年來這已經成了固定不變的程式。
自行車放在樓道里。這輛“鳳凰”牌自行車是明明五年前升上初中時,媽媽特意給買的,現在已經很陳舊了。昨夜的一場大風,車座上落了厚厚一層灰,他顧不上擦,打開銹跡斑斑的鎖,推起它,一出門洞抬腿上了車。這時,媽媽又從三樓的窗子里探出頭來說:
“別毛毛糙糙的,路上注意安全!”
明明朝媽媽揮了揮手,算是回答。他都十八歲了,媽媽好像還當他是三歲的小孩子,每次出門,總是千叮嚀萬囑咐;如果哪一次他回家晚一點,媽媽就顯得六神無主,坐立不安。明明搞不明白媽媽的舉動是否與爸爸有關系。也難怪,他想,自己是媽媽唯一的依靠,媽媽不容他再有任何的閃失,因為媽媽再也經不起折騰了。
明明就讀的十八中離家四站地,他騎車一般十分鐘就到。這天,由于心急,加上順風,他僅用八分鐘就趕到了學校。將自行車放到停車棚里,他快步往教室的方向走。十八中共有兩棟教學樓,明明所在的高三二班的教室在后面那棟樓的四層。剛走到樓梯口,他看到頭頂的長廊上,一個熟悉的身影像一片云彩那樣,閃了一下就不見了。
其實,他閉上眼睛也能感覺到,那個身影是他的女同學尹凡。尹凡的家離學校很近,她到校的時間一般比明明早一點。而在幾年前,尹凡家也住燕子新村,他們兩家的樓房挨得不遠,后來她爸爸調到一家研究所當總工程師,她家隨即搬出了燕子新村,搬進了更好的房子。
同學們已經到了十之七八,明明跨進教室門的時候,目光和尹凡短暫地對視了一下。明明突然感覺到,尹凡的目光含有一絲莫名其妙的慌亂。在以前,明明好像并沒發現這一點,尹凡的目光總是很純凈,宛若春天的小溪水。現在,也許是尹凡長大了,成了大姑娘,有了姑娘們常有的一些心事吧?
明明倒沒覺得什么,他沖尹凡的方向微微笑了一下。尹凡肯定沒看到,因為她快速地低下了頭。明明和尹凡同歲,但個頭要比尹凡高半頭還多。在他們的高三同學中,年齡大多數都是十八歲。
明明在最后一排自己的座位上坐好,從書包里拿出書本和文具盒。幾分鐘后,預備上課的鈴聲響了起來,那些來晚的同學紛紛往教室里跑。七點三十分,正式上課的鈴聲余音未消,教數學的于老師就夾著一摞資料登上了講臺。
對于這樣的生活節奏,明明太熟悉了,他不知道自己還要在這種環境里呆多久,如果考上大學,那么至少還要呆上四年;如果大學畢業后不幸當上教師,那么弄不好要呆一輩子。在學校呆久了,上課,下課,急急忙忙來,慢慢騰騰去,各種各樣的信息和內容充斥大腦,日子也就顯得平淡無味了。
這天的課堂上,明明雖然沒有像昨日那樣公然打瞌睡,雖然他板板正正坐在座位上,一副認真聽講的樣子,但他實在并沒有聽進多少課堂內容。四十出頭的于老師講起課來揮灑自如,把一道道難題講解得通俗易懂,直講得口沫橫飛,腦門上沁出了熱汗,很多同學被逗得發出吃吃的笑聲,明明的面部表情卻沒有任何變化。
還是那個快要招飛的念頭,在頑強地占據著他的腦海。
終于,目光敏銳的于老師發現了明明不對勁——于老師視力雖不大好,但他對聽課者狀態的感知能力卻是一流的,誰要是不認真聽講,很難逃過他的眼睛。于老師在講課的某一瞬間突然停下來,他用教鞭敲敲黑板,提問道:
“蘇明明同學,請你回答,我剛才講的什么內容?”
明明慌忙站起來,冷汗刷地涌出來,后背上涼涼的。他的回答支支吾吾,驢唇不對馬嘴,前面有的同學回過頭來,用不解的目光盯視他,課堂上一陣嗡嗡的議論聲。于老師搖搖頭,用自嘲的口氣說:
“看來,我的課引不起蘇明明同學的興趣。蘇明明同學,請坐吧。”
這一句話頓時讓他感到無地自容。他覺得很對不起于老師,于老師很少為難那些犯點小錯的同學,這反而使同學們更加尊重他,明明在心里對自己說:
“而你卻連續冒犯于老師,太不應該了。”
一直到下課,明明都覺得自己臉膛燒得厲害。他剛才沒有看清尹凡是否也像同學們那樣,送給他慍怒的一瞥,但他知道,尹凡肯定非常難過,因為尹凡是他最要好的同學。
下課后,同學們都像往常那樣到室外活動,明明沒有動,他壓低目光,不敢看任何人。這時,一個紙團突然落在他攤開的書本上,他下意識地把它握在手心里。抬頭看時,尹凡的身影已經像一陣風,飄到了走廊上。
從前,他們之間很少互遞紙團,因為他們都感到,他們的交往非常純真,沒有那種非要避開別人的秘密,不像有的男女同學,在紙片上寫悄悄話,你傳我我遞你的,肉麻得很。此次尹凡打破慣例,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
瞅瞅左右沒人,明明將那個在他手心里快要化掉的紙團展開,只見那上面寫著:
“我覺得你的腦子出了問題,最好到醫院查一查。尹凡。”
明明紅著臉把紙片揉成一團,然后用力敲了敲腦門。
第二節課是物理課,明明腦子不敢再開小差,而是集中精力,認真聽課。
就在這節課下課的鈴聲拉響時,他們班的班主任劉老師闖進來。劉老師對大家說,同學們請等等,有件事情要傳達一下。
劉老師說,上午學校接到區教委通知,今年的空軍招飛工作馬上開始,凡高三班的男生,只要身體健康,熱愛飛行事業的,都可報名,先參加初檢。招飛簡章貼在學校門口的宣傳欄上,下課后大家可以去看,但不要影響上課……
這類消息對于平靜的校園來說,是一個刺激。同學們的話題馬上轉到了這上面,男生們反響尤為強烈,因與女生無關,女同學沒有明顯的反應。不少男同學嚷嚷著下樓,到校門口看招飛簡章去了。
明明心頭一陣莫名的緊張。此刻,他聽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他感到渾身無力,頹然伏在課桌上,半天沒動。
這幾天來的預感終于應驗了,此刻他說不上自己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腦子更是亂得厲害。隨著年齡的增長,也許他一直等待著這一天,但當這一天真正來臨的時候,他卻被疑慮和恐懼感結結實實抓住了……
后兩節課他簡直不知道是怎么熬過來的,腦袋好像成了別人的,老師講了些什么,他一概沒有聽進去。好在上課的老師沒注意到他,否則,洋相就出大了。
上午放學后,明明幾乎是最后一個離開教室。推著自行車來到校門口時,他看到大門口的宣傳欄前,圍了很多踮起腳尖爭看招飛簡章的同學,大都是高三班的。他們邊看邊大聲議論。盡管他非常想擠過去認真地看一眼,但他缺乏勇氣。他低著頭,逃跑似地躲開了他們。
尹凡在不遠處的路口等他。他假裝沒看見她,車把一扭拐進了一條小胡同。尹凡又跟在后面喊他,他只好下車等她趕上來。尹凡氣喘吁吁地說:
“你怎么啦?真是莫名其妙。”
“……”他張了張口,囁嚅了一陣,什么話也沒說出來。
尹凡說:“離高考沒幾天了,你這個樣子,丁阿姨會傷心的。”
尹凡說的丁阿姨是指明明的媽媽丁琳。明明感激地看了尹凡一眼。自漸漸長大后,他有很多話不便對媽媽說,但卻可以對尹凡說。他們的友誼非常純潔,但又飽含溫馨,令他難以忘懷。
終于,明明鼓足勇氣說:
“今年的招飛又開始了,我……”
“其實,”尹凡揚起臉來,定定地望著他,“其實,我多少猜到了一點,但我覺得你不合適。丁阿姨會怎么想,你想過嗎?”
他神色黯然地避開尹凡的目光,慌亂地搖搖頭,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她。
火車在一個大站停靠,借著站臺上昏黃的燈光,年輕的蘇特看到一些臨近鐵路的建筑物上,那些口大氣粗、殺氣騰騰的標語已經在雨水和秋風的掃蕩下,變成了破敗不堪的樣子,就像乞丐的衣服。
這是1969年蕭條的秋天,文化大革命的風暴席卷中國大地之后,溫度已經被迫降了下來。
“文革”來臨后,蘇特作為“老三屆”的學生,沒能挨到高中畢業,就參加了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他和許多同齡人一樣,走出課堂,穿上洗得發白的黃軍裝,戴上紅衛兵袖標,到社會上闖蕩。最使他激動不已的事情,是在1966年8月的一天,他和百萬紅衛兵一起,在天安門廣場上接受了毛澤東主席的檢閱。
“文革”改變了很多青年人的生活道路。從北京回到濟南后,他突然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沒有多少意思了。他想回到課堂繼續讀書,但教室都被砸爛了,老師們也不知給發配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想進工廠做工,工廠早已停了工,他父母所在的泉城燈泡廠的廠房,成了燕子和麻雀棲息的場所。大約一年多的時間里,蘇特無所事事,百無聊賴,他只好在心情好一點的時候,到大明湖公園轉轉,坐在岸邊想想心事,或是找幾塊石片,往湖水里打水漂。他的家離大明湖很近,只隔一條馬路,進公園也不需要買門票,所以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蘇家祖孫三代根紅苗正,沒有任何歷史和現實問題,這使蘇特在“文革”中的機遇比別人多。他是蘇家唯一的讀書人,他的父母原指望他上大學的,天下一亂,這個愿望自然落了空,但命運卻給他提供了另外一條輝煌的人生之路。
造反、批斗、抄家、游行的風頭一過,偉大領袖號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蘇特已經厭倦了城市,他決定報名到農村廣闊的天地里鍛煉成長。就在這時,在遙遠的北方,中蘇兩國之間的邊界磨擦升級,戰爭有一觸即發之勢。
1969年春天的征兵風潮使很多年輕人躍躍欲試,他們幻想穿上真正的綠軍裝,成為一名眼下最令人羨慕的革命軍人,一來實現自己最美好的愿望,捎帶著給家庭貼上一張金字招牌,二來還可以逃避上山下鄉,免受風雨勞作之苦。
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部隊派出的征兵人員走進了蘇特家黑乎乎的小屋,他的父母親有些緊張地把兩名中年軍人讓到床邊坐下。那時蘇特十七歲半,個頭雖不算高,但他身體強壯,臉上棱角分明,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和父母相比,他畢竟有文化,到過首都北京,還模模糊糊地見到了偉大領袖在天安門城樓上揮手的雄姿。因此,他笑瞇瞇地問:
“解放軍叔叔,到我家有事嗎?”
那位高個頭的軍人站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和藹地說:
“小家伙,愿意跟我到部隊去嗎?”
蘇特簡直被問住了。等他明白過來后,激動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后來蘇特了解到,在此之前,這兩名軍人到過他所在的學校,到過街道居委會,到過泉城燈泡廠“革委會”,全面調查、了解了他的家庭和他本人的情況,沒發現任何政治污點,而且他們還在暗處悄悄觀察過蘇特,發現他英俊機智,是塊當兵的好料子。
那天,那位高個頭的軍人還問他:
“小家伙,打起仗來,怕死嗎?”
蘇特小胸脯一挺,用堅定的語氣說:
“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
也許他覺得這樣說還不過癮,胸脯再一挺,又補了一句:
“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堅決不怕!”
兩位軍人會心地笑了。就這樣,幸運之神降臨到蘇特頭頂上,他成了一名光榮的人民解放軍戰士,跟著那兩位軍人,還有這座城市里的數十名幸運青年一起,來到了徐州附近的一座兵營。
幾個月后,當兵時的興奮勁兒還沒過去,又一件巨大的喜悅差一點把他擊倒。空軍到陸軍部隊選拔飛行員,他除了身體強壯、視力超群外,還因為年齡合適、文化水平高,一舉被選中,而且是全營唯一的一個!
營長——就是那位到他家去、把他領到部隊來的高個頭軍人,專門來他的宿舍看望他。營長似乎比他還高興,營長用力拍著他的肩膀說:
“好小子,我沒看錯,你是塊好兵料子!我總覺得你當步兵,呆材料,這不,要上天了!當了飛行員,好好開飛機,當年在朝鮮,我們可吃了不老少美國飛賊的虧,現在蘇修又要來侵略我們,同志哥,沒說的,將來到天上和狗日的們較量!”
營長參加過抗美援朝,屁股上負過傷,是被美國飛機扔下的炸彈炸的。
蘇特離開老部隊的那天,營長特意把營部的那輛老掉牙的吉普車派來送他,吉普車是當年在解放戰場上繳獲的美國貨,平時營長都舍不得坐。營長還向司機交待說:
“路上加小心,蘇特是要上天的人,百里挑一,不像我們這些大老粗,他磕不得碰不得的,嬌貴得很呢。哼,狗小子,我早就看出他有出息……”
在徐州車站,登上火車之前,他抬頭看天——天是那樣的藍,藍藍的天將成為他最理想的歸宿,原來遙不可及的天宇已經向他招手,一股豪情霎時涌滿了他的心懷……
蘇特去報到的地方是北國長春的一所飛行學院,火車路過濟南時,他下車停留了一天時間,父母親得知他驗上飛行員的消息后,高興得熱淚盈眶。做了一輩子燈泡的父親邊用手抹眼淚邊哈哈笑著說:
“你瞧,你瞧,這比上大學強多啦。我兒子要開飛機啦,咱濟南城有幾個能上天的?沒幾個,沒幾個呀……”
母親的淚珠掛在臉上,也不去擦。母親拉著他的手對父親說:
“老頭子,快領孩子進屋說,外面風沙大,別刮壞了孩子的眼睛。我聽說開飛機,最要緊的是眼睛。”
這天晚上,一條街道上的鄰居都來他家串門,他家的小黑屋里坐不下,大家就在院子里站著說話。人人都顯得很高興,因為他當上飛行員這件事確實是一條很大的新聞。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抽著他父親敬的“泉城”煙,用很高的嗓門說:
“幾年前我就看出來了,這孩子比別的孩子有出息。你瞧他那雙眼,像個小燈籠,亮晃晃的。聽說開飛機的人,在咱們國家的天上,都能看到美國,了不得呢!”
也有人同他父親開玩笑說:
“老蘇呀,你是做電燈泡的,你把你兒子的眼也做成了電燈泡,賊亮賊亮。行,你的工夫沒白費。”
……
現在,1969年秋天,第一場秋雨飄落人間的時候,蘇特懷著從未有過的快樂心情,坐在往北行駛的火車上。奔馳的火車將把他帶到長春空軍飛行學院,他先要在那里接受初級訓練,然后再駕機升空。
車上人不多,北方的人此時都在想法往南方遷徙。車箱里的廣播喇叭翻來覆去播放剛上演的革命樣板戲,那尖細的唱腔有點刺耳,但還不算難聽。窗外的各類建筑物上,那些大同小異的破爛標語一掠而過。所有的壞消息,包括中蘇邊境不斷升級的流血沖突,以及由此引起的戰爭即將全面爆發的消息,都不能破壞他此時的心緒。因為蘇特覺得自己是個幸運兒,天底下的少年都沒有他幸運。幸運之神的撫摸使他忘記了世上還有痛苦。飛翔,到藍天和白云間飛翔馳騁,該是多么富有詩情畫意呵……
可能是太興奮了,幾天幾夜沒有休息好,蘇特趴在靠窗的小桌上,漸漸進入了夢鄉。在夢中,他駕駛銀白色的戰鷹,以令人眼花繚亂的姿態,飛越祖國的江河湖海,山川田園,太陽、月亮和星星都離他很近,仿佛一伸手即可觸到……
火車到達長春站時,是在夜里。蘇特背起背包出了站。一同下車的旅客很快散去,車站廣場上只剩下寥寥幾個人。他不知道飛行學院在哪個方向,也不知道有多遠。他打算先在候車室里呆到天亮,然后再去學院報到。
走到候車室門口時,一個與他同樣裝束的青年軍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上前搭話后,了解到那人和他一樣,也去飛行學院報到。他們即將成為戰友和同學。
蘇特當時不會想到,他偶然遇到的這個人后來成了他一生中最要好的戰友和朋友。
二人一商量,決定搭伴連夜徒步去學院報到,因為在候車室熬到天亮的滋味并不好受。他們問火車站的女服務員,到飛行學院怎么走,人家告訴他們,沿著斯大林大街一直往前走,走到頭后再往前走一段就是。
“有多遠?”蘇特問。
“二十多里路吧。”對方說。
二十幾里路不算啥,二人互相點點頭,抬腿就走。寬闊的大街上冷冷清清,幾乎見不到一個行人,也很少見到行駛的車輛,有的路段連路燈都沒有,黑乎乎的。沿街的建筑物上,那些陳舊的大字報齜牙咧嘴,在風中發出蒼涼刺耳的細碎響聲。走到一個亮燈的十字路口時,蘇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說:
“喂,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高水田。你呢?”
“我叫蘇特。家在山東濟南。”
“喲,太巧了,”高水田說,“咱們是山東老鄉,我是聊城地區的人,我家就在黃河邊上。”
“我們濟南也在黃河邊上呀。”
“那可不一樣,你家在城市,我家在農村。”
“但你們家在河上游,我們家在下游。”
二人越說越近乎。他們邊走邊談,蘇特了解到,高水田也是春天入伍,部隊在秦皇島,空軍到他們部隊選飛時,他有幸被選中,他們團只他一人入選。
“你今年多大?”蘇特問。
“十八。”高水田說。
“我也十八歲。”蘇特興奮地說。他快走幾步,和高水田挨得更近些。再一交流,蘇特得知高水田的生日比他大幾個月。
“這么說,我是哥哥,你是弟弟。”高水田說。
1969年秋天的那個寒冷的夜晚,蘇特和高水田背著背包,披星戴月,像兩個出門遠行的旅人那樣,沿著寬闊平坦的斯大林大街往飛行學院的方向走。他們單調的腳步聲有節奏地響起,然后在寂靜的大街上發出空洞的回聲。經過吉林大學門口時,從路邊的冬青叢里滾出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把他們嚇了一跳。仔細看,原來是個蓬頭垢面、神情呆滯的老頭。那人沖他們說:
“我不是反革命……”
他們趕緊加快腳步,向前走去。對于熱鬧了幾年的文化大革命,蘇特搞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眼下他最關心的,是他到飛行學院后的生活。他想他新結識的戰友高水田也是這樣。
途中,走得累了,他們還在一個破落的街心花園里休息了片刻。當他們額角濕漉漉地趕到學院門口時,天已亮了,悠長的起床號聲剛好吹響。
正對著學院大門的那尊飛機雕塑在火紅的晨光中昂然挺立。
“終于到了!”蘇特說。
“終于到了!”高水田說。
他們互相認真地打量,此時才真正看清了對方的面容。
就在那一年,美國的“阿波羅”號宇宙飛船載著兩位宇航員首次登上了月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