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沒有腦袋,必須去尋找回來。至少在中國曾經發生過這樣的怪事。
任何一個人從娘胎里生下來,都有一個腦袋,就是雙肩之間,頸項之上的那個圓形疙瘩。你怎么說有的人沒有腦袋,必須去找回來?
正是這樣,在中國,有的人就是沒有腦袋,必須去找回來。或者說,有的人的雙肩之間,頸項之上,雖然有那么一個圓疙瘩,然而卻不是腦袋。腦袋之于人就是裝思想的,如果在那個圓疙瘩里并沒有裝思想,怎么能說他有腦袋?或者在那個圓疙瘩里裝得有思想,算得是一個腦袋,但是,那里裝的盡是別人的思想,那是別人的腦袋,那個人也不能說有自己的腦袋。列寧就提醒過,要把自己的腦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我想那就是說,有的人兩個肩膀中間放的其實不是自己的腦袋,而是別人的腦袋。他的一言一行,都是受別人放在他的肩膀上的那個腦袋指揮的。
從列寧這句話里,可見世界上有些人就是沒有自己的腦袋,而應該去把自己的腦袋找尋回來,放在自己的肩膀上。這種沒有腦袋的人,全世界都有,不過在中國從“文化大革命”的事實看來,沒有腦袋的人的數目,恐要打破世界紀錄了。那個時候,不僅我們這些“牛鬼蛇神”,不準思考,或不準用自己的腦袋思考,事實上被剝奪了腦袋,我們自己也感到成天沒頭沒腦的。而且有的人想保有自己的腦袋而丟掉了腦袋。劉少奇就是一個,北京大學聶元梓等人一張大字報就把他這個堂堂的國家主席的腦袋取下來了。彭德懷也是一個,因為從他的腦袋里發出的直言,在文革中七斗八斗之后,最后還是把腦袋丟了。吳晗因為《海瑞罷官》一出戲被江青發現,結果也把腦袋丟了,其他因為想保住自己的腦袋結果卻丟了腦袋的,那時真是成百成千,成百成千。
就是那些造反的娃娃們和他們的大小頭目,何嘗又有自己的腦袋?一切都已經由一個或者幾個至高無上的偉大的腦袋替他們想好了,只要像按電紐般發出最高指示、次高指示、無等級的指示,一聲令下,全國的那些以革人家的命為職業的職業革命家和他們的天兵天將造反派,都像機器人一般地動了起來。只要有腳去奔走,有手去打砸,有口去喊口號,背“語錄”,叫“萬萬歲”,以及發出各種各樣胡說八道的聲音就行了。他們的腦袋哪里去了?被人家用“換頭術”換掉了。文化大革命的初期就出現過報紙上把劉少奇的頭換了下來的實驗。別的那些等而下之的腦袋就更不在話下了。于是幾乎全國的人都沒有腦袋,好像偌大一個中國只要幾顆偉大的腦袋就夠使喚了。源源不斷的最高指示、次高指示、親愛的女旗手的指示,從“中央文革”那個最神圣的地方發出來,全民照指示動腳動手去辦就行了。于是“照辦”成為最流行的口號,而且要傳達不過夜,“照辦”不過夜。而且定為法律,誰要不照辦,那就要繩之以法,必要時把你的腦袋也換掉。
然而人而無頭,其烏乎可?于是偏偏有些沒有被換掉或砍掉腦袋的人活動起來,堅持要保有自己的腦袋。雖然像張志新那樣的人,因為堅持自己的腦袋而被砍掉了腦袋,并且累及她的聲帶,還是阻止不住全國興起的“還我頭來”的呼聲。這種呼聲,首先在1976年清明節的天安門廣場震天價地響起來了,接著像風暴一般波及全國,無論怎么發出最神圣的指示,說那是反革命事件,要以反革命論罪,還是阻止不了。直到文化大革命這場鬧劇收了場。
于是大家堅持要把自己的腦袋找回來,放在自己的雙肩之間,頸項之上,讓它活動起來,進行思考,作出自己的判斷,結束了幾顆腦袋替十億顆腦袋思考的荒謬局面。于是大家有了思想,于是有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討論,于是有了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實事求是,解放思想”的思想路線的出現,于是中國有了希望。
而今后,在中國沒有腦袋的人,或沒有自己的腦袋的人,會慢慢少起來以至絕跡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