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溝橋事件后,延安起了很大的波動,鉛印的套了色的號外,從通訊員們的手中,送到一些機關里的桌子上,學校的救亡室里,送到了救國會,送到了婦女會。大街小巷都圍著一團一團的人,討論著這非常消息的傳來。那些抗大的學生,開小組會,開大會,唾沫飛濺著。駐守在后方的警衛團,以及一些勤務班,特務團,都在討論著一個題目,后方政治部每天至少有幾十個連一級的干部要求到前方去。年輕人的心都不定地飛躍在炮火中。于是毛澤東主席在抗大的操坪上做了一個報告,連炊事員都興奮地聽到了:
“……只要是不怕死的,都有上前線去的機會,你們準備著好了,哪一天命令來,哪一天就背起毯子走。延安不需要這么多的干部,我們歡送你們出去,到前方去也好,到后方去也好,把中國弄好起來,把日本人趕出去,那時再歡迎你們回來……”
接著抗大學員提早畢業了,從八月三號起,陸陸續續不知有多少人馬開拔,有的是坐汽車,有的是走路,有的往南,有的往北。窄的街上騾馬牽來牽去,軍委四局的電話,沒有停止過通話,通訊員和一些總務處長,管理員們擁擠在院子里,領錢的,領糧食的,要被服的,要牲口的,還有要人員的,什么飼養員、炊事員、運輸員、勤務員都缺乏,自然牲口裝備都成問題。于是又派人到延長去,到宜川去調人,路上便更顯得熱鬧了。
這時我和奚如夫婦仍住在抗大,他已經沒有上課了,文協的會員全都是抗大學生,夢秋又已去西安,我們的時間仍大半消耗在會客上面,于是不愿坐守的心情也跟著人群動蕩了。我們便計劃著上前線去,一下我便征得了六七個同志。我們草擬了一個戰地記者團的章程,只要很少的人,花很少的錢,走很多的地方,寫很多的通訊。但晚上卻又有人參加進來了,要求擴大這個組織,加個戲劇、歌詠、漫畫等。我和奚如起先都不贊成,后來也附和了,因為我們都怕管事務,如果有了一個大的組織成立,我們這小小記者團跟著他們也很好。如果我們需要單獨出去,就離開他們;如果不需要出去,就在家里寫寫文章,而且有戲看。過去我們都怕那些馬戲班似的劇團,浪漫派的藝術家,但如果是抗大的學生們,那倒又可以馬馬虎虎。于是我們便把計劃從新做過,是一個戰地服務團或宣傳隊的性質的東西。
第二天在抗大八隊的宿舍處臨時貼了一張白紙,上邊大書幾個黑字:“戰地服務團”。陸續有些人往里搬,幾乎全是抗大的學生,畢業的,以及沒有畢業的,他們在那里的生活,仍照學校一樣,直到第三天才正式宣布了負責人的名單,大約就是這么成立了。我和奚如榮任主任和副主任,但我們心上都有說不出的懊喪,尤其是我。的確我曾寫過一點文章,但以一個寫文章的人來帶隊伍,我認為是不適宜的。加之我對于這些事不特沒有經驗,簡直沒有興趣,什么演戲,唱歌,行軍,開會,弄糧草,弄柴炭,……但是我仍舊被說服了,拿了大的勇氣把責任扔上肩頭,決定第二天上午召集大會,討論一切事情。這天是八月十一號。
一九三七年八月
附:日記一頁
八月十一日
當一個偉大任務站在你面前的時候,應該忘去自己的渺小。
不要怕群眾,不要怕群眾知道你的弱點。要到群眾中去學習,要在群眾的監視之下糾正那致命的缺點。
領導是集體的,不是個人的,所以不是一個兩個英雄能做成什么大事的。多聽大眾的意見,多派大眾一些工作,不獨斷獨行,不包而不辦,是最好的領導方式。
要確立信仰。但不是作威作福,相反的,是對人要和氣,對工作要耐苦,斗爭要堅定,解釋要耐煩,方式要靈活,說話卻不能隨便。
明天我就要同一群年輕的人在一道了,大部分的人我都不認識,生活年齡都使我們有一道距離,但我一定要打破它,我不愿以我的名字領導著他們,我要以我的態度去親近他們,以我的工作來說服他們。我不是一個自由的人了,但我的生活將更快樂,而且我在一群年輕人領導之下,將變得比較能干起來。我以最大的熱情去迎接這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