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然住在這希夷宮內,熟悉的擺設布置總讓她不自覺的憶起很多舊時故人。自己也曾有無憂無慮的歲月,也曾有期許的白日幻夢,只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就變了,曾經以為的人生變得面目全非,惟有這希夷宮,還藏著自己的那些年少綺夢。
翻看幼時藏下的各式小玩意,云然只覺得恍惚,雖然有一些早已破舊不堪,但卻能清晰地記得自己當時初初擁有的喜悅。
回憶間,夜色逾深。
躺在床榻之上并無半分睡意,翻來覆去半晌才迷迷糊糊睡去,仿佛夢見了什么,但晨起醒來卻什么都不記得,只有臉上的淚痕昭示著那并不是什么快樂的夢境。窗外天色微明,案上的蠟燭已然燃盡,殿中晦暗不明,云然倚靠在榻邊看著窗外一分一分的明朗,將黑夜一寸一寸的逼退,直到殿中浸染分明,云然目光微動,終是緩緩起身,看向榻邊的嫁衣帶著幾分譏諷之色。
耀目如火的正紅色,赤金線繡紋繁麗的汨桑吉祥圖案,胸前綴有鴿子蛋大小的夜明珠為領扣,大袖長裙,一針一線都盡顯華麗雍容。這是當年為了和親,姐姐吩咐趕制的,而自己匆忙逃婚甚至沒有看過這嫁衣一眼,卻沒想到如今還會穿上這嫁衣。
云然一件一件穿上,梳了發髻戴上赤金鳳冠,上品紅寶石珠串自鳳冠垂落鬢邊,在墨黑長發間熠熠奪目,坐于妝鏡前,細細描畫眉目,將自己妝飾成最精致的新娘,但眼中的凌厲寒芒卻是無法掩飾。
等宮人們魚貫而入的時候,只見到云然靜坐在妝鏡前,妝容嬌麗,嫁衣華貴,傲然之色讓人覺得高不可攀不敢接近。
一名身著女使衣衫的宮人向云然行禮:“奴婢古娜,是奉禮扎大人之命為今日大婚的禮官,會一路跟隨,提醒該做的禮節和流程。禮扎大人托我轉告一句,昨日單子上的東西已經備妥,請放心。”
云然不動聲色的看了她一眼,心中已然明了她的話中之意,想來禮扎和赤隱不會讓自己失望,不論他們成功與否,自己要做的事已經是箭在弦上,沒有后退的余地。
古娜絮絮說明今日的安排:“因時間倉促,大婚的許多細節只能微作省略,正午時分,需要前往圣明殿坐福,而后前往祭祀行禮,入鳳儀殿受朝臣慶賀,頒詔天下。”
聽到圣明殿,云然只覺得一陣恍惚,這是歷來圣巫的殿閣,腦中閃現過蘭昭的音容笑貌,心底某處忽然而來的柔軟,但隨之而來的是不愿回想起的那日,凌空呼嘯的箭聲,凄楚墜落的身影,還有揮之不去的鮮血,心中恨意陡生,卻終究是閉目掩下寒芒之色,平靜問道:“由誰主持坐福?”
“奴婢曾跟隨圣巫,今日由奴婢主持。”古娜面色沉靜,從容答道。
云然抬頭細細打量了古娜一番,再不言語,任由侍女在殿中忙碌準備,手偷偷探進懷中,摸到貼身藏著的匕首,緊緊捏著許久才緩緩放開。
“午時已到,鳳鸞轎輦已在外。”
云然看著鏡中的自己,妝容精致無瑕,眼中神采卻陌生的可怕,是恨意堆砌,鮮血染就,終究要走上那個孤高凌絕的位置,云然對鏡凄楚一笑,起身坐上鳳鸞轎輦至圣明殿。
坐福禮,意在祈求大漠之神對男女結親的洗禮祝福,洗去兩人的災禍分離,賜予白首偕老的祝福,汨桑民間男女成親也會有坐福禮,是由族中最尊者主持,而帝后大婚,則是由圣巫主持。男女雙方在大漠之神前行禮跪拜,聽訓誡,嘗福糕,交飲百福酒,而后接受熏香受禮,坐福禮往往需要半個時辰,是汨桑最神圣的儀式。
再見秦澤,他一身汨桑婚服,身姿凜凜,這朱錦金繡竟也襯得他面若冠玉,四目相對間,皆沉默無言,只循著規矩坐福不敢錯分毫。兩人對著大漠之神屈膝下拜,仿佛與當年在山水間叩拜的身影重合,只是那時候的含羞對視傾心一笑再也尋不回。
坐福禮完成,兩人又行了祭祀禮,而后前往鳳儀殿。
鳳儀殿是烏云氏祖先修建的禮殿,專為朝賀帝后大婚而用,殿名取自“有鳳來儀”,迎候王后尊位。殿前有九十九階,殿閣立于最高處能賞盡宮中美景。
云然小時候跟姐姐曾偷偷來過,舉目遠眺宮中一切皆入眼簾,盡頭是金色大漠與碧空浮云相連相映,只覺得豁然開朗煩惱盡解,那時候還感慨自己身為公主,是沒有機會在這里大婚的,可誰又想到,竟真的有這一日。
汨桑的大小朝臣皆肅立于鳳儀殿階前的廣場上,朝臣隊伍之外是隨軍列隊而立,他們既為朝賀,也為監視。廣場正中是紅布鋪就穿行而過,宮人跪俯兩側,整個廣場上鴉雀無聲。
“迎,帝后入鳳儀殿。”禮官聲線渾厚,傳遍了宮城的每一個角落。
鼓聲驟起,云然和秦澤并行而入,一步一步,目不斜視,踏著紅布長袍逶迤,朝臣與隨軍皆俯身跪拜,場面莊嚴盛大,竟讓人一時忘卻了這宮城數月來的屈辱。
“王上!”從廣場的某一處傳來蒼老凄厲的呼喊,“王上不可委身賊子,這是汨桑的奇恥大辱啊!”
原本莊嚴肅穆的場面一時紛亂,秦澤側首看了,云然并無任何異樣,一如剛才的清冷靜默,目光只看著高處的鳳儀殿,就連腳步也沒有緩下,只一步一步往前,踏上階梯。
秦澤只一個眼神,一直跟在身后的隨軍便沖向聲音來處,制住那名汨桑老臣,按伏在地上,逼著他不能起身,旁邊的文臣皆敢怒不敢言,只伏在地上哀嘆不已。
“王上!如此屈從,國將不國,汨桑離滅國不遠啦!”那名老臣見云然無動于衷,只覺得痛心疾首,哀聲疾呼,隨后便被堵上了嘴,再發不出半分聲音。
秦澤重又走回云然身邊,跟著她的步伐拾級而上,嘴角隱然含笑,眼中也多了幾分柔軟之色,伸手去拉了云然垂落袖間的手,如此牽手,落在其他人眼中只覺得恩愛,
走完這九十九階,兩人回身立于宮城之巔,入目間是萬眾俯首,就連一直跟隨的龐奕和親衛都站于臺階之下,惟有兩人皇權尊位,凌駕于眾生。
云然抬眸看向遠處天地相接處,一如記憶中的絢麗壯闊,此生有這一次也算是成全了自己的少年綺夢,不禁揚唇淺笑。
“阿然,我終于還了你一個婚禮。”秦澤見云然終于有了笑意,不由動情感嘆。
“可是,我還是喜歡當年素衣簡袍幕天席地的婚禮,那些山盟海誓傾心一笑,還有當年的我們。”
秦澤垂目默聲,許久才開口,話中有著不容置疑的堅定:“今日便是新的開始。”
“可是今日的你,又有幾分真心。”云然看向秦澤,目光中凜寒霜重,沒有半分情感,“你許諾了那么多與我大婚,不過是為了躲一條命。娶了我,你就可以求得汨桑上下護你,也可以利用我撫平隨皇之怒,以汨桑之王的身份,作為送給隨朝的求和之禮。”
秦澤緊抿薄唇,雙目炯炯看著云然,似有不確定卻帶有希翼:“你既同意了,便允了護我是不是?”他見云然沉默不語,目中似有光芒閃動,便知道她對自己仍有不舍,心底想及多年,只覺得自己之前愧對云然,終究是她對自己不離不棄,便上前將云然擁入懷中,輕笑喚道:“阿然……”
話音未落,利刃撕裂衣袍皮肉,溫軟笑意僵在唇角,秦澤目光驚恐,緩緩退后低頭看去,一柄匕首沒入胸前,疼痛肆意蔓延,鮮血汨汨而出隱入喜袍,他抬頭看去,眼中滿是不可置信,眼前的云然依然高華傲然,腦中紛亂閃過她江湖初識時的嬌俏靈動,相依相伴時的含羞溫軟,心中哀嘆再也找不回那個阿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