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聲似是而非的對話，幾句有意無意的信息，無數的用意就在其內涌動著，博弈著，下棋的人在推算，觀棋的人笑而不語，不明事理的人跳著舞唱著歌，編鐘咚咚咚的響，琴聲悠悠的彈，宮殿沉浸在如水的音樂里，被膏膩的燈油映得發黃。

劉備與陸遜對峙了良久，直到遠處殺聲愈發激烈，殿中歌喉愈發高昂，才由陸遜首先打破沉默：“陛下的故事，恐怕就只講了一半吧？”

劉備笑道：“都督能知道的事情，就只能是這么多了，概言之，我愿都督知我之志，朕是衷心希望能復興漢室的，而漢室在制度上的不足，也正是你我共同努力的目標，那個目標，現在就是那兩把鑰匙了。”

陸遜聞言微微皺眉，然則他的手心實則已有汗腺沁出，在早些時候陳恪與趙云將他們大軍攔截在秭歸以西的時候，他趁夜外出所見之人并非是劉備，也并非是如常人所料想的那般，是去搞什么‘單人秘密和談會議’的。

他潛衣獨行至江州，約見過李嚴手下的一心腹，拜托他安排自己會見一人，正是通過此人他知道了劉備集團這邊真正的鑰匙可能是在陳恪身上，并推測到了這把鑰匙具體可能用到的地點，這個地點的大概線索還是蜀中兵pi麻雀當初為了保命告訴他的，這個秘密麻雀也在被擒的同一時間告訴過馬忠，這也是為何后來陸遜要特意保馬忠一命并將他收為心腹的原因，馬忠后來被押解至江州之后，也曾以此時要挾過陸遜。

而或許是因為受到屬下威脅使得陸遜升起了極高的警惕，又或者是他生來警惕的天性，被孫權委派到江州與劉備商談和談事宜的他不得不在臘日節鋌而走險，他甚至不惜以自己的性命為誘餌，迫使魏國在蜀中的情報組織出手，他則動用了極大的力量，使得魏國刺客在刺殺自己的同時，讓自己的人趁機刺殺了李嚴和他手下的一名幕僚，那晚在李嚴府前作亂的賨人，實則有一半是魏國派來潛伏的隴西賨人，另一半則才是陸遜手中的宜都賨人，如此便果真達到了混淆視聽的效果，使得現在劉備都不能確定那晚動手的人中，究竟有沒有陸遜的影子。

然則，盡管他把事情做得如此隱秘周全，終究本末倒置。他最大的疏忽之處在于，其低估了劉備對陳到的重視程度。一直以來，陳到都在劉備帳下統帥白耳精兵，雖說是近臣，但實算不上重臣，陸遜也總以為陳到之所以選擇劉備是因為劉備是他更看好的主君，然而實際上這么些年來，陳到在劉備軍中的并沒有受到十足的重用。

這點本不該難想，以陸遜對劉備和陳到的認知，陳到手中掌握的那把密鑰是事關‘王莽改制’的秘辛，而王莽又是誰？盡管在部分世族眼里他是用于拓進的改革家，他在漢室皇族眼里卻是不折不扣的‘大混蛋’，十惡不赦的‘大反賊’，大逆不道的‘篡位者’，若是陳到把‘王莽改制’的事情告訴劉備這個擁護漢室的死忠粉，能不被全家砍死估計就算幸運的了，又如何能謀到個什么太好的差事？因此陳到在劉備集團郁郁不得志，本就是陸遜心中預想的劇本，而劉備重建蜀漢之后，一應儀制俱用漢制，這其間也完全沒有征詢過陳到的意見，便更打消了陸遜認為‘劉備可能對王莽改制感興趣’的念頭。

陸遜這一系列計劃的環環相扣，其本是建立在‘劉備對鑰匙的事情完全毫不知情或是毫不在意’的前提下實行的，若這一前提不成立，這就意味著陸遜在這盤棋局上落子之前，就已經被劉備擺了一道。

正因如此，當陸遜看到劉備一副談笑晏晏的模樣說出‘這是一個關于鑰匙的故事’并表現出對‘王莽改制’濃郁的興趣時，很難想象他的內心是以怎樣一種情緒在醞釀著的，他右手緊捏蓋在腿上的衣襟，左手端著茶樽故作微笑的飲茶，然則神情已不如初至時那般輕松，他在想，興許是夷陵之戰的勝利使他太過輕視面前的這位老獅子了吧。

劉備還在繼續施施然的說著，但能被陸遜聽進耳的話已經不多了，他說什么當初董卓遷都洛陽的時候，那些以特殊材質制造的卷軸才從舊書堆里被翻了出來，等到董卓亂長安，李傕郭汜亂長安，東漢政府保存的大量珍貴典籍也被焚毀在其中，然而就是藏身其中的這堆卷軸，最后就連保存典籍的書院都被焚成灰沫，也未見他們損壞絲毫。后來漢獻帝趁著李傕郭汜內訌，出逃洛陽，于黃河邊遭賊截殺，棄車輿而步行登船過河，符冊典籍盡皆拋棄，泡浮江上，又唯獨這堆卷軸不曾受河水陰濕，甚至在不久后就漂浮至獻帝登岸的不遠處，獻帝因此而震驚，攬卷觀之，卻發現這等水火不侵的奇物記載的竟是‘王莽改制’這等大逆不道之事。。。

“然則，天下為難，漢室傾覆在即，陛下遷都許昌后更是舉步維艱，一言一行皆在曹操的監視之下，最后別無他法，只得將精力孤注一擲的投入在這卷典籍上。在吾見到陛下的時候，卷軸的一部分內容已經被解譯出來了?！?

劉備說到這里看了陸遜一眼，繼續說：“這些卷軸所記載的是當年王莽政權傾覆之前，他將許多‘改制秘辛’封藏的地點以及秘賜的一些人物。。。這些人物中，或許就有后來控扼巴蜀的白帝，公孫述?！?

對于劉備的這句話，陸遜似乎早有意料一般，并不感到驚訝，只是他對其中的一個詞匯似乎有些遲疑，語氣中帶著些微的疑惑：

“解譯出來的？”

劉備點點頭，面色微微惆悵：“那卷軸是以古文字寫成，要想解譯，必需得有專精各國文字的古文大儒。”

古文，顧名思義，是由先秦時的文字撰寫而成，而在先秦之前，度量衡、貨幣等等皆沒有統一，而即便是文化相近的中原地區，戰國七雄的文字也會有細微的差別，更不用說還有涵蓋南蠻文化的楚文，吳越之地的百越文，隴西之地的羌文、匈奴文，乃至于巴蜀之地的巴蜀文字，這些，都不一而足。

“那本卷軸，是以九種不同的文字撰寫而成的?！?

即便劉備早已知曉此事，即便陸遜對卷軸的解譯難度早有心理預期，在劉備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殿內的氛圍依舊不可避免的凝重了幾分。九種文字？呵，這改制搖身一變成了解謎卷軸。若只是需解謎倒也罷，更讓二人無能為力的是，這卷軸如今藏在魏都洛陽的深宮中，這意味著除非曹家主動破譯，主動行動，吳蜀兩方就只能干瞪眼，而如今唯一有所慰藉的事情那就是，其中一把真鑰匙是在陳恪身上的，那曹丕即便解譯了整本卷軸，得知了‘王莽改制’的秘辛所在地，若湊不齊兩枚鑰匙，他便可能什么也得不到。

這種可能性在摸金校尉史阿現身于江州之后，便得到徹底的證實。

外面的喊殺聲在這時逐漸小了下來，侍立左右的趙云和劉德然對視了一眼，不做聲色的屏退到殿后，殿內的樂府聲已經復又溫軟下來，糯糯甜甜的唱著。

宮中的光線這時晦澀已極，顯然是為宮外光線所影響，陸遜自劉備開啟朝會起，至此時已經被扣留在行宮中三個時辰有余，而外面的殺聲漸息，也意味著陸遜與劉備在布局后手段盡出的爭斗已經快出結果了。

陸遜和劉備都平靜的在宮室中飲酒酌茶，片刻之后，趙云銀甲白袍的身影從殿后掠出，在劉備身旁耳語了幾句，然后兩人才將目光俱都投在陸遜的身上。

陸遜也抬頭看向他，顯然在等劉備的答復，到得這一時刻，他所謀劃了十年的東西就在眼前，即便已被劉備占盡先手，他卻絕沒有膽怯放棄的道理。

劉備笑笑，終是緩緩地道：“恭喜陸都督。。。令弟，被那摸金校尉史阿給成功劫走了?！?

昏暗的宮殿中，能夠看到陸遜的神情這時明顯一松，然后他就拂袖起身，看那架勢，似乎是覺得自己沒有再在此處呆下去的必要了。

只是他剛剛起身，趙云那銀甲色的身影就如風般呼嘯而下，轉眼就站在他的身前，一把泛著銅銹色的青釭劍橫在他的脖子上。

火光昏黃，燭臺似蛇影，殿內人影微微一晃，一曲聲畢，所有人的目光瞧過來，劉備平淡的聲音也在此刻緩緩響起。

“陸都督不覺得，你與朕的合作，才剛剛開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