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
渾身疼。
渾身四肢百骸沒有一處不疼。
我不停地按呼叫鍵,問護士要止痛片,護士給了兩片,最后一次,護士拿了幾片黃色的藥片給我,我大怒,抓過來就給扔了:“我要的是止痛片,不是維生素片。”
“倒是什么都懂。”護士也不惱。估計看我腳上銬的腳銬,有些怕我,“不能再吃了,吃多了損壞神經。”
“我疼......”我有氣無力地倒到床上,手摸到了枕頭邊的《倚天屠龍記》。
書一旦翻開,我還真忘了疼。
和陸警官輪換的,是一個女警官。姓張。她看我夜里也不睡,一直象只鴕鳥,埋頭在書本里,不禁勸我:“該睡覺了。”
“疼,睡不著。”我艱難地翻動書頁。
我正看到年幼的張無忌親眼看著自己的父母張翠山和殷素素在自己面前自殺身亡那一章,往事紛紛涌上心頭:韓金生在我面前誦經坐化,我與親生母親對面不識,養(yǎng)父含恨病死,養(yǎng)母癡傻,親生父親弄巧成拙將我?guī)朊\漩渦,做事心狠手辣卻有一顆拳拳愛女之心,暗中庇佑......我掩卷長嘆,坐成了石雕。
張警官這幾天已經對我的怪異行徑見怪不怪,順手關了燈:“睡吧。”
月色入窗。
我坐起身,屈腿抱肩,讓自己沐浴在清冷的月色里。這月色,亙古不變,人類把它賦于太多的意義,只因在它的照耀下,情感被催化出萬千思緒,思鄉(xiāng)念舊,感懷身世,物我兩忘,與這片月色互為消溶。
我艱難躺下,象拾柴般拾撿自己不聽使喚的手腳,將它們放平,不知何時睡著了。
早上七點,先是被整理床鋪的護士弄醒,簡單洗漱,吃了早飯,病房里便涌進來一群查房的醫(yī)生。
主治大夫一臉凝重,拿著我的檢查報告,對張警官說:“一會兒查完房,帶病人去醫(yī)生辦公室。”
我半天沒有呼吸,可是最壞的結果出來了。
我指指腳上的鐐銬,意思是我要上衛(wèi)生間。
張警官過來幫我打開,我又伸手讓她給我銬在手上,下床,活動手腳,拖拖沓沓地在病房里走來走去。
張警官面露不忍:“不用擔心,醫(yī)生說的都是最壞的結果,現實病情往往沒有那么嚴重。”
“其實兩年前我就知道我乳腺上生了個瘤,只是,需要我處理的事情太多,倒是對自己的病有鴕鳥心態(tài),害怕面對。”
“應該沒有什么大問題,即使有問題,有病治病,現在醫(yī)療發(fā)達,乳腺癌是治愈率最高的病了,我媽前年查出來乳腺癌,做了手術,現在身體恢復得很好......”
終于提到這個“癌”字。我不由得扶著床頭站住:“我能見見我的律師嗎?”
張警官點頭,掏出手機。
護士進來:“病人現在去梁主任辦公室面談。”
張警官細心地在我手腕上搭了件衣服,兩人并肩穿過走廊,走進梁主任的辦公室。
梁主任是個四五十歲的中年人,他把我的片子放在桌前,看我一眼命令我:“撩起衣服我看看。”
我撩起上衣,任由他在我的左乳上又按又捏,半天,他回頭看著片子說:“情況不太好,結節(jié)太大,又靠近**位置,現在還不能確定,只有先手術,做了切片才能知道是良性還是惡性,如果是良性,當然很好,如果是惡性,第二次手術有兩個方案,一個是全切,一個是把里面的組織切除,保留外觀,等化療結束,再做假體填充......”
“當然是第二種,如果是惡性,也要保留外觀!”我身后的張警官急急地替我回答。
我和梁主任一起看她,她臉一紅:“**是女人的特征,她還這么年輕,不能全切。”
梁醫(yī)生點點頭:“明天手術,你下午去護士站找護士做術前準備。”
“明天?我有好多事情沒有安排。”
“什么事情有命重要?”梁主任反問我,看我緊張,笑了,“這種手術不會下不了手術臺的,放心,一個小時左右手術,做完即可下床,有的是時間交待問題。”
又有病人敲門進來,張警官替我整理衣服,拉著我回了病房。
渾身的疼痛感稍稍減輕,心里的壓力卻又一下子壓將上來。癌,多么可怕的字眼。
為了掩飾自己內心的恐懼,我一直地病房里踱步,直至方立時夾著他的公文包進來,我才拖著我僵硬而酸痛的腿,半躺到床上。
“開心好嗎?”
“很好,吃胖了,已經會走了,但文君不讓他下地,怕他腿傷沒有好利索留后遺癥。”
“文君,名字真好聽,她會是個好媽媽的。”
“你找我什么事?”
“又麻煩你,現在只能麻煩你了。”
“食人俸祿,受人之托,這是我的工作。”
“我要見張總,還有,幫我找到湯逢或是李丹,這兩個人必須給我找到一個,現在我不能出去,段文昌也不在了,公司需要人,他們兩個是我想到最合適的人選,李丹你認識吧?”
方立時苦笑:“認識,李怡的姐姐,世界真小。”
我在心里又想了想,我能想到的最合適的人選里,湯逢寬厚,心腸太軟,李丹雖然做事有些急功近利,但她手段狠辣、有力,現在公司需要這樣一個人來掌握局面,便又對方立時說:“算了,不要找湯逢了,就李丹吧,你去見見她,跟她說,就說是我說的,賣紅酒那種小生意她干著屈材了,問她愿不愿意回來,還有,我明天手術,你盡快申請安排我和張總見面。”
“還有什么?”
“沒了,謝謝你幫我照顧開心,大恩不言謝。”
“不,我應該謝謝你,對于孩子,許多人認為是大人在養(yǎng)育孩子,其實是孩子在成全大人,他不屬于任何人,不屬于你,也不屬于我,他借你我而來,終會長大,遠走高飛,我很享受這個過程......我現在晚上不加班,又推了所有的應酬,一下班就回家,我和文君只看著他就很開心,我和文君現在的幸福感完全來源于他......”方立時一提起開心,平時謹言寡語的人,竟然收不住話頭。
“你會是個好爸爸的。”
“當然。”方立時一本正經地回我,忽然壓低了聲音,“陸經,不,陸總,其實如果你不去揍段福偉,我也會找個機會狠狠地教訓教訓他,你做得對!”
我笑了下,卻又黯然:“冤冤相報何時了,我希望這些仇怨從一開始就沒有發(fā)生,不知道孩子受的這些傷害會不會對他的性格造成影響。”
“有也罷,無也罷,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對于痛苦,對抗它不如接受它,你也是,好好配合醫(yī)生治療,把心胸放寬......”
“呵,如果是癌,我可能會沒有胸......”
“你原來有么?”方立時嘴角露出一絲戲謔。
“是,是,我的胸確實不值一提。”
方立時正色說:“明天手術前我會過來,你需要我給你買些什么東西嗎?”
我搖搖頭:“幫我去看下陳志芳和菡菡,再幫我去探望陳薇,我的私人銀行卡號和密碼給你,你取幾萬塊錢給她們分別送去。”我拿出紙和筆,寫出一串數字。
方立時把紙條拿給張警官看過,收到包里。我把他送到門口,及時收步。
躺回床上,我繼續(xù)拿起我的《倚天屠龍記》。
看著書里武當七俠的兄弟情深,窗外有風吹進來,輕輕吹動書頁,我想著大姐和二姐,還有我那突然懂事對我戀戀不舍的妹妹小緯,心里頓起萬千愁緒。
門咣地一聲被推開,只見曹娜怒氣沖沖地闖進來:“陸經,你為什么把大偉打成那樣?你怎么那么狠?”
“你問他。”
“我要你告訴我。”
“已經打過了,你要怎樣?”我一攤手。
“你。”曹娜猛地過來揚起手揮過來。
“啦”地一聲,我的臉上結結實實挨了一巴掌。
張警官手里正拿著杯子喝水,一時找桌子放好,過來拉開曹娜:“請你出去。”
“你算什么東西,滾開。”曹娜一抬胳膊,欲甩脫張警官的鉗制。
“她是警察。”我揉揉臉,動動下巴,咽下一口腥甜。
曹娜慌了,連忙給張警官賠禮:“對不起,冒犯了。”
“請你出去。”張警官仍舊語氣平靜。
曹娜一腔的怒火無處發(fā)泄,忿忿地瞪我一眼:“如果大偉瘸了,我不會放過你。”一甩手,走了。
“你沒事吧?”張警官過來看我的臉。
“沒事。”我滿不在乎地一笑,拿起了我的書。
曹娜也是個可憐人。做為妻子,在段福偉心中沒有地位;做為兒媳,她同樣被段文昌輕視,她一直是一個象影子一樣的存在,可有可無。她也是血肉之軀,有五情六欲,卻沒人愿意去深入她的內心,看她的悲喜,撫慰她那顆孤獨寂寞的心。
我能憐憫她,說明我還是很強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