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得到裴玨囑托之后,王三娘就馬不停蹄給裴相爺物色合適的仆婢。
依照她對裴相爺多年來的了解,其家不蓄奴,身不斂財,是難得的清官,可就是人有點軸。
對于裴玨犯軸這件事她可就知道多了。譬如前些年抗旨不尚公主之事,這個可是鬧得滿城風雨,有人褒亦有人貶;其實在更早以前,還有他從南征回朝之時的事,只是估計沒幾個人知道。可她是這件事的中間人,卻是記得一清二楚。
時圣上賜他黃金百兩,宅邸一座仆婢無數(shù)……他卻只授了黃金,拒了宅邸仆婢的賜賞。他愛財不愛美人、豪宅的舉動令皇帝與大臣們大吃一驚。滿朝文武大都戲笑裴玨是個只愛黃金的愣將軍。
可是誰知道他暗中把黃金全兌成了銅錢接濟給了陪他出生入死的將士了呢?那些死了郎君的百姓之戶又怎負擔得起繁重的賦稅呢?
朝廷雖對傷了、殘了、犧牲的人家戶有撫恤金,可是卻從未見兌現(xiàn)過。報給官府,官府也無可奈何,上面不給錢下面的又能怎么辦?
一將功成萬骨枯,怕是能領其味者少之又少。能領會也能做,大概只有像裴相公這樣的“軸人”罷了。
記得裴相公之母去后裴相公便是一人居住,她也曾提議過買一個仆婢,可以做些灑掃洗衣做飯的活,裴相卻以清靜為由給拒了。如今這家中添了新人,又是個眼疾的小娘子,怕諸事照顧不周,竟然主動提及買仆,看來是會心疼人。只盼望啊那小娘子能早日給裴相添個小郎君,小小娘子也行!
王三娘把倆人想的親密無間、蜜里調(diào)油似的。可現(xiàn)實是,裴氏夫婦依舊相敬如“冰”。
起床,洗漱,穿衣,梳妝……有條不紊。服侍瑤娘,裴玨做得不疾不徐,得之于手而應于心。
從前起早貪黑,隨便整理衣著,梳籠發(fā)冠,就粗粗糙糙的趕去的上朝的日子跟如今想比,真是“恍如昨日”。
裴玨做事細如發(fā)絲,服務相當舒服,瑤娘越發(fā)享受此般待遇。
初,以做一個眼盲潛在裴玨身邊可能不是個十全十美的做法,現(xiàn)如今想來,真的是棒極了!
思及此,瑤娘心里有些悶堵。
她對裴玨乃是害她之人始終是持肯定態(tài)度,就玉佩而言,他已是大疑。可是與之相處越久,她便動搖越甚。那些懷疑的念頭每在裴玨有禮有節(jié),不失溫度地照顧她時變得透明脆薄。譬如每次行走都會牽住她的手,護她身后;做的菜總是細碎切末地,怕她噎著;茶水總是半溫的,怕她燙著;睡覺時他外她里,各自抱被而眠,無所“越界”……
這些零碎的瑣事看似平平無奇,可是總讓她不經(jīng)意地放下滿身戒備,難道當她十年的功夫是白練的么?
哎,大概是吧。尤其是在她眼瞎的情況下,心思會更加細膩,對周圍之境有著更加敏感的觀察。裴玨此些舉動,無疑是放大她對他另一方面的了解。可是這樣的了解很令人淪陷啊……
師父當初為何沒有教她如何對待這種奇怪的相處關系?想必是師父也沒有經(jīng)歷過吧。
正在山上打坐的了塵大師狠狠地打了個噴嚏!
頭頂?shù)年柟鉂u而熾熱,瑤娘坐在廊下有些受不住熱,不再對著庭中練習射箭的兩人,起身摸索回到屋中。
有些受不住熱的王柏也跑進屋里來,討口水喝,順便偷偷休息會。
他見到裴娘子的額頭上全是密密汗珠,就掏出懷里的手帕給娘子擦汗。
“嫂嫂額上好多汗,我可以幫嫂嫂擦擦么?”
瑤娘笑著說好,王柏起身給瑤娘擦汗。
“柏兒這么懂事,怪不得大家都喜歡你。”瑤娘笑道。
“真的么?玄道哥哥也是?”王柏顯然對裴玨沒有信心。
“難道你玄道哥哥對你很嚴厲?”
“不是……就是……”王柏有些吞吞吐吐,不知道怎樣回答這個問題。
瑤娘耐心引導,道:“莫要擔心,嫂嫂不會告訴玄道,還能幫你出出主意。”
王柏面上一喜,似乎是提起點信心。瑤娘心道:小孩子就是想得簡單。
他道:“夫子曾說過玄道哥哥‘文武雙全,天縱英才,經(jīng)天緯地,是難得的將相之才’他還說哥哥‘合賈霍文武于一身’還有……”
瑤娘聽著這夫子言語間全是贊美之詞,看來是對裴玨佩服的五體投地……
不過也可以看出對裴玨的才能很是肯定。
所謂“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裴玨若是品行有缺必然會影響他在仕途道路上的建樹。當年他所行之事雖隱秘,然而“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終究會被人所知曉。可他行事這么多年了,卻依然穩(wěn)操勝券,再結合她之前對他試探,會不會,這個事情并不如她所想象那般?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看來,她仍要多打聽打聽。
一刀殺人固然爽快,可若是枉殺清白無故的人,放逃了該償命的人,那定然天理難容了。
聽完王柏之言,她醞釀一下言辭,一剎那間,忽然想起師父在山上曾說道:“《老子》言:‘,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層之臺,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你若要達到逍遙自在不收約束之境,就得鍛煉、充實、豐滿、強健自己。積累自己之實力,堅牢自己之基礎,取長補短,長短相宜,自我圓滿,方能處事不驚。如此才是真正做到逍遙之境,才能‘有可為而有可不為。’”
時至此時,聽得王柏說的裴玨,她才從裴玨的影子里看到說此道理真正的深意。
裴玨不正是如此么?他年少有為,成名弱冠,能戰(zhàn)場馳騁,保家衛(wèi)國,宦海浮沉,能做到如此清名地步難道不需要長年積累?
思及此,瑤娘腦海深處忽然響起一些只言片語來……
“你裴伯父的兒子可是能過目不忘的奇才,將來肯定是人中龍鳳,芽芽真是有福氣。”
“既然是裴伯父的兒子,跟芽芽福不福氣有什么關系?”
“因為他將來會來迎娶……”
那些聲音恍如夢一般,倏忽間戛然而止……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瑤娘……瑤娘……瑤娘……你怎么了……瑤娘……”
瑤娘猛地清醒過來,卻感覺眼眶酸澀,她摸上臉頰,全是淚水。她竟然莫名其妙地哭了。
王柏一臉焦急地看著她,裴玨一旁替她拭淚。
他干凈的側臉放大在她眼前,漆黑如墨的眼眸里點一個淚眼婆娑的影子。
瑤娘恢復了眼色,只是淚光遮掩了她的破綻。
“嫂嫂我錯了……”王柏小心翼翼地道歉。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錯在哪,但是就是應該要道歉。他還偷偷瞄了一眼裴玨的反應。
裴玨拿開帕子,在一旁清洗,面無表情。
瑤娘為他這聲道歉嚇著了,本來是她要求他說的,現(xiàn)因她的情緒失控,造成了一時誤會,怕是以后小孩見到她就緘口不言了。
她笑著道:“你有沒錯,道什么歉?”
王柏有些委屈。是啊,本來就沒錯,就是您突然哭了,玄道哥哥有些生氣而已,我又沒辦法讓玄道哥哥不生氣您不哭……
“我沒事,就是突然想到一些陳年舊事,一時沒控制住情緒罷了。跟柏兒沒什么關系。”
“那柏兒能問問嫂嫂想到了什么嗎?”
“點到為止。”裴玨突然插話道。
“能啊,反正都是過去的事。”瑤娘不以為然道,順帶瞥了眼面無表情的裴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