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挑撥(一)
- 一個刺客的抉擇
- 吳久承平
- 4529字
- 2020-05-06 14:31:09
“汝刺殺我擄走我的人,與他們又有何區別?”
宋練惋痛難耐又懷恨無比。
元護聞之,裝作不解的模樣,“我幫了汝,為何汝倒恩將仇報?”
宋練早已不信滿嘴拿腔作調的人,“恩從何來,天上掉落不成?我只信我親眼所見!”
元護見他倔強愚鈍,冥頑不靈,頓時沒有心情與他猜謎,白費一番心思。
“汝之女人被關在乾元坊東街元宅,你可知這是何處?”
宋練耐著性子終于打聽到翠娘被關在何地,立即起身欲走。卻被那人一句話叫住。
“那可是當朝右相府邸,伏埋暗衛守衛森嚴,你單槍匹馬是去送命嗎?”
元護輕飄飄地提醒道。
如當頭淋下一盆冷水,宋練猛地沉靜下來。
“要你管,某自有安排!”
那又如何?他宋練從來不是貪生怕死之輩!
那高大的身影消失在轉角之時,元護笑容瞬間消失。
自窗外閃進來一個黑色人影跪在他面前。
“去吧,把人看好就行。”
黑衣人領命退下。
宋練既知人在元府,便不待潛伏搜尋,直接闖進府中抓住府中的抓住管家,要他放人。
管家顯然也是有準備。
他將人帶到后院,后院中早已做了埋伏。
這一路來太過于順利,不由讓他心生懷疑,然而他并沒有將此放在心上,心里想著找到翠娘然后兩人迅速逃離這是非之地。
許是他十年未曾持練作為刺客的應守的信條,把自己的一番功夫磨滅在這些年與翠娘耳鬢廝磨,男耕女織的細碎平淡生活里,讓他對當初警惕的弦松成了一根松散的絲。
失敗是必然的。
于是他答應了元護“簡單”的要求,且那位右相元護還許諾他會幫他報仇。
宋練不想知道那些人究竟要玩些什么游戲,他沒有興趣參與,他只想救出翠娘后遠走高飛,離開這片人心險惡之地。
于是他照著安排,潛伏在裴家,伺機出現在當年那位小娘子面前。
十年過去了,那位小娘子長大長高了,他也看到了她眼上束縛的緞帶,她竟成了盲女。
那位左相緊牽著她的手,兩人緊依偎,他有那么一瞬的恍惚,想起了翠娘。
他握緊了手中的刀,心中滿是掙扎和矛盾。然而想救出翠娘讓他狠下心來。
當年大意放走道姑與小娘子之時,他便知道總會有一個令他無法掙脫的桎梏。
這大概便是報應罷。
可若是這報應是上天安排的,他渺如螻蟻,又如何反抗這老天爺?[承萍1]
他只是一個小小的人,在這茫然的大千世界中求的一立足之地,所以……對不起了,蘇小娘子,若是有將來,愿你有好命,勿要遇見某這等下賤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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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光下,翠娘的面容溫靜,漲紅的眼眶晶瑩透亮。
他輕輕撫摸上她的臉,仿佛在安定心中那些浮浮沉沉的愁恨罪惡。
“宋郎。”翠娘溫柔回抱著他。
“翠娘我們逃走罷。”
“但聽宋郎安排。”
裴玨帶著瑤娘到官舍時引起了一番不小的騷動。
官舍住的都是一些品階較低的小官,小官門平時自是難以接觸到向裴玨這樣的大官。
雖說裴玨大勢已失,可人家畢竟還是掛著銜,還是不能怠慢,該有的禮節還是得有。萬一哪天人家又東山再起了呢?
都爭先恐后出來與他問安,他委婉以今日不便寒暄辭了諸位好意。
舍長與裴玨是老交情,雖然官舍位置緊張,還是立即為他騰出兩間屋子來,方便夫妻兩人。
裴玨領了舍長的好意,但只要了一間屋舍。
舍長離他近,看到也聞到他的異常。機敏地替他安排好洗漱。裴玨與他道了一聲有勞,便抱著瑤娘回到房中。
眾人見裴玨帶著其妻來到官舍來住,雖然心中都有些奇怪,但也沒多想,各自回房去。
瑤娘掙扎著要落地自己走,如今這是在外,不是在家中,她不想被別人瞧見她兩人“親親密密”的動作。可是要求被裴玨拒絕了。
“我又沒傷著,放我下來罷……”
“路黑。”
“我又不是瞎子!”瑤娘摟著他的肩,在他耳邊悄聲咬牙切齒。
裴玨脖頸被她氣息撓起一陣雞皮疙瘩,那撓癢之感令他腿腳漂浮,他頓腳步,鎮定自若道:“瑤娘莫要任性。”
瑤娘見他語氣嚴肅,又掙扎不過他的束縛,便噎聲了。
(瑤娘心里氣鼓鼓好了好了你力氣最大你說什么便是什么罷!)
官舍的布置簡陋,一桌一床,一面屏風,還有些前任住客留下的盆桶。
燭光在漆黑房間里亮起,瑤娘已脫下染血的外衫,折疊抱在懷中。
裴玨見狀,將她手中的血衣拿過來,瑤娘手緊緊扯住,倔俏地瞪著他,一雙眼眸不似之前那般死水空洞,反而盈盈生波,閃爍幾分碎光,竟令他難以斂情轉睛。
瑤娘覺著自己明目張膽地跟他作對他竟然無動于衷,心中微怒,將手一放……裴玨無措得后退幾步,一臉驚愕地看著她。
她沒想到裴玨居然會措不及防。不過如此逗弄他一番后她心中的不平郁也散去幾分。
“裴郎莫要任性,還是快將污臟的衣服換下來罷。”
裴玨悻悻然入了屏風后面換衣。
小廝送來熱水時,裴玨將一張紙條付與小廝命其轉交給舍長。
兩人從家中出來時太急,沒有來得及那些干凈的衣服。
裴玨守著門,讓瑤娘先沐浴。
待瑤娘沐浴結束出來時,見桌上擺著干凈的衣物,她疑惑的看著裴玨,不待他問裴玨解釋道:“我前些年就住在官舍之中,走時未帶走的衣服就寄存楊伯之處,這是干凈的,你再入內間換上吧,明日我去家中取些干凈的衣服來。”
裴玨的衣服比她大上兩圈。她連著打了好幾個結,將衣服收拾的合身些。
她猶猶豫豫地走出內間,裴玨見衣服扭扭捏捏,想是大了點,也只能讓她湊合。
他把干凈的帕子搭在她解開發簪后濕噠噠的頭上,輕輕地擦干發間的水。
瑤娘拿過他手中的帕子,自顧自的擦頭,與他道:“裴郎快些洗澡吧,水要涼了。”
裴玨聽話,拿過另外一套干凈的衣服入了內間,嘩啦嘩啦淋水洗澡。
瑤娘悄咪咪地瞄了眼屏風,但見一個精瘦的影子映在屏風上。
她剎那間臉紅,腦袋里轟然一響,她既然可以看見裴玄道的影子……那她沐浴之時裴玄道不是也能看見她的影子?!
她捂臉羞恥,恨不得挖一個地洞鉆進去!!!
裴玨出來時便見得瑤娘將臉埋在帕子里,雙肩聳動,好似在啜泣……他眉一皺,疾步走過去問她發生了什么事。
裴玨忽然拍她的肩,嚇得她猛然間抬起頭來,裴玄道不知何時出來了。
“怎么了?”
裴玨臉色古怪地看著她。
瑤娘看著他,支支吾吾說不出個一二,把手中擦頭發的帕子往他懷里一扔就走屋外吹風去了。
裴玨一臉莫名其妙地看著她……
屋中只有一張床,一床被子,一個枕頭。
看了看這處境,瑤娘果斷道:“我眼睛既然好了就不再勞煩裴郎照顧了,裴郎睡床吧,我以前練功睡長椅習慣了。”
裴玨鋪著床的手抖了抖,不理會瑤娘所言。待床鋪好以后,他欲將躺在椅子上已閉目休憩瑤娘攔腰抱起。
瑤娘只是稍稍假寐,并未深睡,且她向來聽力敏捷,所以……當裴玨舉步時她就做好了攻防。
裴玨撲了一個空。不過這在他的意料之中,若是讓他抱了個滿懷他才會覺得奇怪。
“裴郎真是固執。”瑤娘冷譏。
“事多無端,打殺耗力,瑤娘上床好生歇息罷。風波未息,為安全著想,某來守夜。”
言罷自己坐在長椅上,倒了一杯水,拿出不知從哪來的書,自顧讀書。
既然他堅持已見,她也就不恭維,上床睡覺。
夜已深,燭火昏黃。一個巨大的暗影籠罩著她。
翻來覆去、掙扎一番后,瑤娘終于失眠了。她睡不著,腦海中雜欲太多,令她無法安睡。于是她側臥著,炯炯有神地盯著那個裴玄道的背影。
那背影看似清瘦,實則蓄滿力量。那力量猶如撼山之力,能將她狠狠束縛住。
她差點忘了,裴玄道如今雖閑賦在家,無所事事,看上去平庸無能,讓大家都忽略了他曾經的身份,不只是一個維持國家秩序的一國之相,也曾是——征戰西北,力平南境之亂的將軍。
今日他寶劍出鞘瞬時就解決了大半刺客……若是真與他動刀過手,她會有幾分的勝算?她無意識地遐想著。
后來想著想著就睡著了。無夢到天明。
醒過來便見裴玄道左手支著腦袋假寐,右手覆著書卷。
瑤娘踮起腳尖,輕輕繞到他的側面。
睡顏同他平常一副冷清寡淡的面容沒多大的分別,只是眉眼都微微舒展,看上去溫柔了幾分。
瑤娘看著看著,沒忍住出手,想觸摸一下他的眉眼。
然而那手才將將要觸碰到,就被他抓住了。
霎時間,她在一雙半明半寐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好吧,是她忽略自己尚還……衣衫不整,頭發凌亂。
以前都是被他伺候著穿衣洗漱梳頭,如今……
“瑤娘眼睛既然沒有大礙,便自行洗漱吧,熱水和衣物已放在屏風后面了。”裴玨放開她的手。
“裴郎何時醒的?”她說完便意識到這是個愚蠢的問題……裴玄道睡得著么?
早晨起來,人醒了可腦子還沒醒,所以沒過腦子就問出如此愚不可及的問題……
所幸裴玨并未在意,只道:“夜間并未深寐,雞鳴時醒的。”
瑤娘道了聲哦,悻悻然入內間洗漱換衣。
瑤娘梳洗完時,有小廝送來飯食。兩人就著官舍餐食,解決早飯。
待小廝領走食盒后,瑤娘才變換回明眼。
見裴玨拿出一個包裹,她不禁疑惑:裴玄道究竟背著她做了多少事?
“這個包裹里是臟衣物,一并帶走,只是暫住官舍一晚,今日去別的地方罷。”裴玨見她滿臉疑惑不解,便解釋道。
裴玨沒有打算回到南坊家中,而是自南坊大門往西南面的郊外駛去。
瑤娘望著周圍的樓閣逐次降低,樓房愈來愈簡陋,依稀記得這方向應該去的是——折柳巷。
她恍然記起那日在梁上偷聽到的兩人閑談。
——分——
侯府,書房。
李玩跪在李林載面前,戰戰兢兢,聲淚俱下。
李薇一身錦繡端坐,手中把玩著玉如意。眉眼輕佻,丹唇不露,面容沉寂,觀著堂中這番父恨子庸。
“阿耶……孩兒是一番糊涂……阿耶……”李玩痛哭流涕地懺悔。
李林載氣的七竅生煙,手中拿著家法,打也不是,罵不能出口,胸中的老肺都快要氣炸了。
“你這個逆子!你你……你……”
“阿姐你快與阿耶求求情罷……”李玩哭求了大早上終于見他阿耶開口,只要他開口了后面就好說了,最少可以避過一場皮肉之災。
李薇不為所動,冷眼旁觀。
當初他阿耶做那種事就應當想到會有這般不可收拾的局面。
李林載見大女兒作壁上觀的打算,也心灰了大半。他無奈地嘆了口氣,扔掉長鞭,把李玩叫起來。
“眼下打你也沒什么用了……紙都快要燒穿了……”李林載望著不爭氣的兒子,心痛不已。
李玩哽哽咽咽道:“那日……若不是他蠻橫無理……孩兒也不會……”
“住口——你為何不通傳我一聲便自作主張?”
“我……我……見他衣衫破爛,蓬頭垢面以為是……”他支支吾吾道。
四月中旬某日,宋練攜著翠娘到博望侯府門口,然而因著兩人折騰入京就已花光了積蓄,又趕路風塵,衣衫舊臟……沒有顧及體面,于是他計劃用當年的信物與那位“雇主”兌點銀兩。
可是還未見到人影,就被府中家丁扭送官府。他沒有想到那位大人竟然翻臉不認人,欲將他扭送官府,他一怒之下打傷了家丁,帶著翠娘迅速逃離此地。
“你以為什么!誰教你以色待人?老夫這些教你的為人處世之道都忘得一干二凈了嗎?蠢貨!”
李林載悔恨不已。
李玩頂著老父親的辱罵,虛著心,慫著頭,縮著肩,一聲不吭。
“難道你在裴玄道身邊待了這么久什么都沒學到嗎?”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都學了些什么?”
“說話?!”李林載吼道。
李玩膽顫,“孩兒無能……”他垂在身側的雙手捏成拳。
“孩兒無能……生性愚鈍……呆板木訥……什么都沒學會……”
“你若是真的無德無能又怎會想出滅口之計?”
“我……孩兒……”
“你這是心術不正!”
李林載說完也意識到什么,霎時偃息旗鼓。
他望子成龍的心在狂風暴雨打擊中碎得七零八落。
他這是英明一世糊涂一時啊。
當初之計,本是可以萬無一失,誰知派去的人最后只有幾人空手而歸。
他本以為殺了剩下的人,考慮到東洲距離京城路途遙遠,那女子又受了重傷恐難活命,裴玄道又遠征西北……想是沒有此事便不為人所知。后來不過一年東洲大亂,傷亡慘重,他暗中探得那蘇家早已家破人亡,想來是天助之。
可誰知,人算始終不如天算吶。
他也沒想過那女子還會再回來,且與裴玄道成了夫妻;也沒想到當年殺手中還有漏網之魚……
[承萍1]他渺如浮游,又如反抗這茫茫蒼天?
他渺如蚍蜉,又如何抗拒得了這憾天大樹?
他孤倔如尾生,抱緊這屹立的柱,用力汲取冰冷微弱的生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