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兩小騎三匹白馬出洗馬鎮,沿著通往洗馬府城的塵道不緊不慢的走著,塵道上來往車馬很多,有衣衫襤褸的游俠,有體態豐腴的商賈,有面黃肌瘦的農夫,還有肩挑重物的小畈。
白馬上端著黑芒鈍劍的男子正是陸長風,鈍劍上放著幾搓沙塵,老人陸喬要求他端劍不掉塵。黑芒鈍劍沉約三十斤,寬劍無鋒,以陸長風的臂力、腕力單手握此劍也能端平,只是在顛簸的馬背上想長時間端平黑芒鈍劍,就很有難度,何況還要保持水平劍刃上的沙塵不掉落。
起先陸長風嘗試幾次都失敗,水平劍刃上的沙塵很容易就被顛掉,馬速稍微快些也容易被迎面來風吹走,以為陸喬老人是在開自己玩笑。
那身手了得的小丫頭葉靈凰倒坐馬背,看陸長風端劍不成反倒是吃了滿嘴沙塵,笑得花枝亂顫。
路過一個街亭時,一名中年落魄刀客看到乘白馬的青年端一柄古怪重劍迎面而來,奇特的是他那劍刃放沙塵,于是快步跟著走了一段距離,似乎看出些端倪,才對那端重劍的青年抱拳問道:“試問小哥練的是什么高明劍法?”
陸長風端劍五十次,失敗五十次,每次都被飛沙襲面。這時聽陌生的握刀大漢喊停自己,趁機偷懶,把黑芒鈍劍背起來,抱拳還禮道:“這位大叔,小子耍著玩,并非什么高明劍法。”說完,陸長風偷眼看向老人陸喬,見他抱著個酒囊慢慢飲,似乎不在意自己這邊發生的事情。
風塵仆仆的中年刀客長吁短嘆,“小哥有所不知,左某人,少小離鄉四處拜師學刀,學過劈刀、砍刀、撩刀、藏刀等等十五般招式,每每遇到江湖中人使出新奇怪異的招式,倘若不能與之切磋一二,左某人心癢難耐、生不如死。”
男裝喬扮的葉靈凰倒騎馬背,笑得“咯咯”的,對陸長風嚷嚷:“野小子,左大叔找你比武呢,給他展示一下你的絕妙劍招。”
背劍的陸長風白眼一翻,認了個便宜師父,幾天來才教自己無厘頭的以劍端沙,又遇到一個癡刀的大漢,人生起落也太尋常了吧,于是很沒節操的對中年刀客說:“小子自愧不如,甘愿認輸,求大叔另尋高明。”
在那飲酒的陸喬老人抿一把嘴,悠悠說道:“長風,你小子練劍偷懶,比武怎么也偷懶,跟那落魄刀客比劃比劃。”說話,他翻身下馬,牽著白馬走向塵道一側不遠處一顆冠如華蓋的銀杏樹下,盤膝坐下靠著樹根。
中年刀客也不再啰嗦,大大方方做了個請的姿勢,朝那顆大銀杏樹下走去。
著蓮青色男裝的葉靈凰每次上馬下馬,身姿都是極其飄逸靈動,上馬時她會用劍柄挑著韁繩,微微屈膝然后輕輕的彈起,高度剛剛好跨過馬鞍,再用不握劍鞘的右手接過懸空的韁繩,期間沒有半點聲。下馬時,她的風姿更俊逸,雙馬蹬一磕,劍柄點向馬鞍,人已經浮空,待白馬往前走兩步,她旋轉半圈抱劍著地,同樣沒有半分聲響。
此時,由于葉靈凰是倒騎在馬背上的,她就用劍柄點在白馬屁股上,身輕如燕般掠起,然后一腳點向陸長風的頭頂,蜻蜓點水般飄向路邊大樹。
陸長風只看到青影翩飛,只感覺到清風撫頂,他立刻下馬邊追邊喊:“葉靈凰,我不是你的踏腳石!”
裊裊秋風吹起,銀杏樹上鴨掌般金黃色葉子嗦嗦唦唦。
中年刀客左佑凝神靜氣,平視著眼前的普通青年,緩緩橫向拔出他拿把布滿豁口的鋼刀,雙足齊肩寬站穩,一躬腰,氣場抖變。原本絡腮胡稍顯落寞的臉龐變得有神韻起來,可以看到他雙腳掌扣地,淺淺的陷入泥土中,似乎有一股氣勢從足下經腰背傳遞到右手鋼刀上,那么專注而認真。
靠著露在地面上的樹根,陸喬老人懶洋洋的開口道:“長風小子,放下你那柄鈍劍,就用葉丫頭的斷水。”
葉靈凰本就打算瞧好戲,握斷水劍鞘的左手一抖,斷水劍身如一線流水般倒飛出去。
陸長風懸膽鼻聳動幾下,松散的站姿也變得緊繃起來,把背上黑芒鈍劍重重插入泥土里,順著斷水劍的來勢由右腳發力彈射出去,等到前進的身體與倒飛的斷水劍齊頭并進時,他穩穩摘住斷水劍的劍柄。陸長風左腳腕內側扣地,順著劍勢轉出整圈,待正對刀客左某人時,右跨步前突,一招仙人指路,明亮的劍尖破風指向刀客拿刀的右臂。
只看到一片金光落葉打著旋,繞著高速前突的斷水劍。
老人陸喬“嗯”一聲,對葉靈凰笑道:“葉丫頭,你看,長風小子又在使巧,借了你送劍的劍意,這原本稀松平常的跨步刺劍,倒也有幾分仙人指路的神韻。”
刀客左佑也不躲閃,斜跨步屈膝上前,以藏刀式起手,撩出一輪月牙刀光。“叮當”一聲脆響,二人一觸及散,分別向后撤出兩三個身位。
葉靈凰看了野小子的起手劍,眼前一亮,再看到二人刀劍相擊在一起后便覺得索然無味。她說話的口吻像足了一名江湖資深劍士,“也就借我的劍意起手劍指那一下有些神韻,之后就是兩個江湖巨嬰打架。”
陸喬老人“哈哈”作笑,“江湖巨嬰!生動!精辟!”
刀客左佑的鋼刀上又新添一個豁口,他也不在意,以黏刀訣繞著持劍的青年展開上下左右的立體化刀攻。
陸長風撩劍左拆右擋,起先有些吃緊,聽到樹底下兩人嘲諷自己是江湖巨嬰,心中有氣,臂腕使力,一陣刀光劍影在落葉翩飛中打的轟轟烈烈。
陸喬老人灌下一大口《馬上醉》,含含糊糊的對葉丫頭說:“長風小子,練劍功底不扎實,過于追求劍招,用的還是陸劍平晚年癡傻時胡亂耍出的晦澀招式,你看這招雷龍翔天,硬生生被他那軟趴趴的劍意用成婦人洗鍋底。”
葉靈凰一時不懂婦人洗鍋底是何光景,問道:“陸爺爺,何解?”
“雷龍翔天,劍意要爆,劍罡要收,爆破聲是雷龍,收起的劍罡是翔姿。長風小子,劍意不夠剛,也用不出劍罡,豈不是像那婦人在洗鍋底,亂糟糟的嘩啦啦響。”
葉靈凰轉動眼眸想了想,瞇眼點頭笑出“嘻嘻”聲。
陸長風上午端那黑芒鈍劍,三十斤重劍端得手臂發麻,如今用這輕韌斷水劍,只覺劍招使得輕快,劍意來得更猛。突然他的劍尖碰到刀客左佑的黏刀時,只覺右腕有回旋內力注入劍身,劍影連綿不絕,讓黏刀的左佑力不從心,始終無法突破那一層綿綿劍意。
刀客左佑臉色大駭,任他爆力,左拉右拽,一時間刀身竟然分不開劍影。
“噢!”葉靈凰驚訝,“陸爺爺,你上午讓野小子端著劍上沙,他一次都沒成功,現在實戰中竟然用出來了。”
“剛不可久,柔不可守。那黑芒鈍劍重達三十斤,端著可練他的握劍,平劍放沙練他的柔,一切奧妙都在手腕。長風小子有些悟性,就是性子散漫。”陸喬老人得意洋洋,又“哈哈”作笑。
中年刀客半生流轉江湖,所學龐雜,竟然想到蜀中苗人的跳刀法,三段跳刀連劈帶砍,端得是靈動瞬捷,不與眼前男子手中劍有任何接觸,直奔臂膀肩部。
陸長風被這突如其來的刀法變招逼得連連后退,急中生亂,胡亂想到義兄李龍環所交的《扶搖訣》輕功口訣,步伐變得愈加輕快靈動,在“唰唰”半空落葉上一點再點,一踏再踏,竟然翩翩然上了銀杏古樹樹冠。
這中年落魄刀客出身貧寒,使不出大銀子拜江湖宗師學藝,剛才使用的幾路刀法都是拼著受傷的江湖決斗中偷師得來,哪里見過此等絕妙輕身步法,那銀杏古樹高達數丈,他是萬萬用不出什么高明輕功上樹,只能站在樹底下望洋興嘆。
“喲!”老人陸喬贊呼,“長風小子何時偷學了山鬼李家的《扶搖訣》”
葉靈凰笑得喘不過氣,銀鈴般的“咯咯”笑聲讓人臆想連篇,好久她才說道:“野小子比泥鰍還滑溜,劍法差強人意,逃命的本事不小。”
刀客左佑扯著嗓子對樹冠上的青年喊道:“小哥,你下來,再與左某人力戰三十回合。”
“大叔,你饒過小子吧,你刀法純熟,刀風猛烈,小子確實不敵。”陸長風求饒道。
刀客左佑喊了又喊,那陸長風就是不下樹,左佑氣不過摔刀坐地,哼哧哼哧喊著:“不打了!小哥下!”
陸長風沒好氣道:“大叔,你先走,我在樹梢看風景。”
葉靈凰被他那無賴性子氣樂,抬腳便踹樹,只見落葉紛飛,樹上陸長風被震落。
坐地的刀客左佑看到樹下古齡老者和妙齡少俠,自認為不及,精氣神瞬間松懈下來,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枯葉,收刀入鞘,對古齡老者一揖到底,說道:“老人家世外高人,左某人班門弄斧,實在貽笑大方。這位妙齡少俠更是內力驚人,左某人佩服。”又對跌落在地哼哼唧唧的陸長風說:“敢問小哥高姓大名,等你日后江湖拔尖,左某人也能瞻仰某某大俠。”
陸長風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拍拍身上落葉,拱手笑道:“小子陸長風!”
陸喬老人站起身,一臉的沉重,把鹿皮酒囊拋給眼前大漢,又走到馬前從包袱里拿出一包鹵肉,一并交給大漢,拍拍他的肩膀,悠悠嘆氣道:“衣衫破爛,食不果腹,你還混這江湖做甚!”
刀客左佑咧開嘴笑得坦然,對眼前古齡老者投來的善意很是受用,也不矯情推脫,拿起鹵肉就往嘴里塞,吃得狼吞虎咽,哽噎時以酒吞肉,嘴里頭含含糊糊說道:“不瞞您老人家,左某人有兩天沒進飯食,剛才要不是腹中空空、手腳乏力,我那三段跳刀興許就能把那小哥斬落。”
陸長風正要把斷水劍還給葉靈凰,急忙說道:“大叔,等會你吃飽可不許再找我比斗。”
陸喬老人又從懷中掏出一錠金子,想也沒想往大漢手心拍去,“那個左什么來著,還是喊你大漢吧,把金子收好咯,苦哈哈的一個百姓家孩子,握啥刀,早點回鄉下買幾口田地混口飽飯吃。”
中年刀客一愣又一愣,金錠握在手中“咯吱”作響,哽咽說道:“老人家!您!左某人想家,卻沒臉回!”說完,堂堂大漢雙膝跪地,對陸喬一拜再拜,“老人家,您就收左某位徒吧,左某當牛做馬服侍您。”
葉靈凰那小丫頭在一旁沒好氣的說道:“陸爺爺,昨晚我賞那客棧掌柜的幾錠金子被你揣進兜里也就算了,你還拿它做好人。”
老人陸喬走回樹根坐下,對葉丫頭說:“葉丫頭,把那大漢扶起來。”
男裝喬扮的葉靈凰捂著鼻子走上前,只用那斷水劍的劍鞘抵住刀客的抱拳的雙手,輕輕一撩,就把中年刀客撐著站起來。
刀客駭然失色,自己體重將近百八十斤,被這少俠劍鞘輕飄飄拖起,也太假了吧,然后目不轉睛看著眼前妙齡少俠,吭哧道:“你是個女娃娃!”
葉靈凰笑嘻嘻說道:“大叔,本姑娘男裝俊不俊?”
老人輕咳幾聲,對拿刀的大漢語重心長說道:“這葉丫頭才十八,你這大漢比得過她嗎,沒有上佳根骨,沒有名師傳授,沒有財力支撐,你告訴老夫有幾家貧寒子弟能夠習武有成!你四處學刀,學了個四不象,其中辛酸只怕不為外人道,江湖再大也是混口飯食,還沒見夠刀光血影?”
刀客左佑愣愣出神,眼眶漸漸濕熱,等到想說點什么,又生生哽咽回去,像這樣的話他聽了不下十遍,從一名百歲老人口中說出就像是被判了死刑,心里涼颼颼的。
他扛起長刀,落寞又落魄,臨走都沒告訴別人他叫什么,因為他不想讓別人記住一個失敗的江湖刀客名字,離家三十載,今天格外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