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卻并非江湖中人皆有神兵。早些年,孔武有力會些拳腳的,扯上木制刀槍棍劍就敢打抱不平,自認江湖俠義之士。現在江湖,不標配一柄出自西北盧家百煉鋼制兵刃,就不好意思在眾人面前吆五喝六,不敢趾高氣揚的出入酒肆、賭坊或煙柳之地。
西北之地在史元零年之前,植被茂盛,林深木寬,鍛鐵鑄刃的作坊也多。其中有戶匠人姓盧,祖上世代打鐵,有秘技口口相傳,能鍛造出最優質百煉鋼,但凡以他家百煉鋼制作出的兵刃在其表面都有淺淺的流線型松紋,這松紋兵刃能吹毛斷發,砍硬物不卷刃口,被江湖中人喜好。
這盧家經過世代薪火相傳,又圈養一批手藝高超匠人,常年耗費巨資在各地搜尋優質原礦石,幾乎壟斷整個江湖最優質百煉鋼,出產的每一把松紋兵刃更是價值百金,家大業大后名躁一方。若想知道盧家一族之盛況,且看那西北戈壁滿荒涼。
西北荒涼戈壁,已經不適合百姓群而聚居,多有內遷,唯獨盧家一族圍山十里筑城,還算蔥郁的落月山到成了他家內山。
落月山山頂有一口巨大古窯,常年煙火不斷,每日有數百名仆役抬水扛石上山頂,由宗族內門匠人熔煉百煉鋼。盧家把宗族祠堂建筑在落月山山腰,一來有高手看護祠堂,二來嚴守山頂古窯。
外來采購兵刃的客商,或是討要兵刃的江湖俠客,一律只能在盧家外城的賜劍鎮駐馬停留。
這盧家當代族長盧定業,已達知天命的歲數,并不像祖上匠人那般粗獷豪放,是個心思活絡的斯文人,卻有著祖上遺傳下來的古銅色皮膚,素來沉穩有謀。
在盧定業及冠之年,他向宗族提議在城外建鎮,名曰賜劍,由盧家每月出十柄松紋兵刃在賜劍鎮公開拍賣。這一限制產量和售賣數量的創舉不僅讓賜劍鎮名動江湖,更讓盧家賺的盆滿缽滿,也極大緩解盧家對周邊環境的破壞,因而二十歲的聰慧盧定業就被內定為將來的族長人選。
這盧家自此卻沒安生過,那些成名已久的江湖大盜時常出入盧家城郭,偷盜松紋兵刃已成江湖趣事,也有花不起百金千金的俠客厚著臉皮在盧家空手討要,偏安一隅的盧家對這江湖是又愛又恨。盧家有錢有名,當然能招攬一批江湖高手坐鎮看家守院,奈何在武道一途世代不出人才,終究不能震懾群豪。
及冠之年的盧定業毅然決定拜師學劍,攜帶百柄名劍古劍攀登隴雀山,拜入老劍仙令狐清風創建的龍雀派,成為六名關門弟子中的老幺,十年磨劍,十年握劍,竟也學得老劍仙七分造詣,因貫用雙手劍“狐月”,被江湖人稱“小令狐”,盧定業的劍術雖不是老劍仙令狐清風親授,也不是六名關門弟子中武藝最高的,卻是最聰慧最有謀斷的,因此他被龍雀派格外器重。
“小令狐”盧定業出師后回到西北盧家祖城,任當代族長,雙手劍“狐月”被他以氣貫長虹之勢插入落月山山腰祠堂門前一座銅質假山上,從此江湖中再無潑皮無賴敢來落月山盧家挑釁,且不顧及盧定業個人劍鋒,也要顧及他身后的龍雀派。
這日傍晚,族長盧定業從祠堂門欄上跨出,遇到在門前銅質假山旁的獨子盧狐月,此子敏而好學,極為長進,十來歲的小小年紀就能把龍雀派的“雀邪劍法”劍招融會貫通、一氣呵成,不要以為這“雀邪劍法”是龍雀派入門劍法,實乃老劍仙令狐清風三十歲入化境時獨創的極妙劍法。
盧定業看著獨子盧狐月在銅質假山旁練劍,練得汗水淋淋,他一臉得意,滿心歡喜,招手喊道:“月兒,快來為父這邊擦擦汗,不要被晚來寒風吹著涼了,等會帶你上山觀古窯。”
幼子盧狐月收起劍招,背劍在后,蹦蹦跳跳的過來嚷嚷道:“父親大人,孩兒剛才練‘雀邪劍法’,感覺上肢經脈受阻,一套劍招走完未能發出一道劍氣,為何?”
盧定業撫摸幼子頭額,哈哈笑道:“月兒才十歲,能將‘雀邪劍法’的劍招走完已是了得,只是師祖有言在先,非龍雀派內門弟子不得修習雀邪劍法的內功心法,沒有掌門首肯,為父不能偷偷教你心法口訣。月兒聰慧,沒有這套心法口訣,竟能以劍招劍勢走氣運功,實在讓為父驚喜。”
幼子盧狐月那對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瞪著盧定業,不滿道:“沒有內功心法配合的雀邪劍法,只算是花拳繡腿,孩兒如此再怎么苦練十載,也不能達到父親大人的劍道神韻。”
“小令狐”盧定業滿懷欣慰,用布滿老繭的手捏一捏幼子高挺的鼻頭,笑道:“江湖中人以忠義孝立身,為父確實不敢違逆師祖之言。要不等下個月末,為父帶你上隴雀山,拜掌門陳劍罡為徒?”
幼子盧狐月拍掌歡喜后又皺眉不悅,說道:“孩兒十歲生辰時,陳伯父來咱們落月山給孩兒賀壽,他那臃腫模樣,孩兒實在看不出劍道高人風范,孩兒不要拜陳伯父為師,要拜就拜老劍仙令狐祖爺為師。”
盧定業看著眼前幼子滿口荒唐言,是苦笑不得,好言勸慰道:“唉!休得無禮!為父初入隴雀山拜師,可是獻上咱家珍藏兩代之久的百柄名劍古劍,才由陳劍罡師兄代師授藝,現在陳劍罡師兄貴為一派掌門,劍道通玄,不是隨隨便便的一個人想拜師就能拜師的。你十歲生辰時,掌門摸你根骨及佳,有意收你為徒,我這才敢偷偷教你‘雀邪劍法’劍招。”
幼子盧狐月嘟囔起小嘴,喃喃道:“孩兒跟父親大人一樣,是個有大抱負的人,不跟老劍仙令狐祖爺學劍,孩兒就從此不練劍。”
盧定業聽著幼子的大人口吻言說,被逗得大笑連連,之后又鄭重其事的說:“盧家當興,興在你盧狐月頭上。也罷,你令狐祖爺一輩子愛劍,他手上那柄最愛的‘龍雀’古劍屬陰,本該女子使用。為父早就想好要鑄一柄舉世無雙的陽劍送他,下個月末你令狐祖爺卒壽,他老人家平時仙影難尋,也僅有這個時候能見到,屆時帶你攜劍拜壽,定能讓你愿望達成。”
那稚童盧狐月可是高興壞了,繞著盧定業一圈一圈的跑,手舞足蹈,見其父親盧定業佇立不動,又急忙拉扯他衣襟下擺,說道:“父親大人,快上山去古窯,孩兒要見識那柄舉世無雙的陽劍。”
落月山是個平頂山,山頭平頂有一畝地大小,正中凹陷處有一口巨大古窯,古窯上裂跡斑斑,卻毅立幾百年不倒。古窯終年不熄,一爐火要燒掉百十根環抱粗碳木,需要數百人每日供給,一年下來耗資驚人,也虧得盧家生財有道,換作他人早就傾家蕩產。
盧家族長盧定業牽著幼子盧狐月,站在古窯外。漆黑的夜幕中星光點點,落月山山頂卻是一片通亮,大多數仆役夜間在山腳房舍里休憩,留守古窯的是盧定業的堂兄盧定安,十名族內匠人和五名族中高手。
堂兄盧定安晚間喝了幾口酒,此時正在古窯隔熱外屋里瞌睡,被族人喊醒并通知族長盧定業在古窯外,立即起身穿好衣物,人未出屋已是笑聲先出,“定業呀,你每夜必來此巡視,莫非對哥哥還不放心。”
盧定業拱手笑道:“兄長本是鍛造鑄劍頂級行家,定業是個門外漢,哪能不放心的。只是內爐中那塊劍胎實在珍貴,月兒能否拜師老劍仙令狐清風,就看兄長手藝。”
盧定安舉手撫摸侄兒盧狐月一頭黃毛,稱贊道:“月兒,人小志氣不小,我看那老劍仙若不收月兒為徒,必定悔恨終生。”
稚童盧狐月一臉得意,抱著堂叔盧定安雙腿撒嬌道:“叔叔,快帶月兒看那劍胎。”
三人透過內爐一個弧形缺口,看那爐心旺火上的純黑色條形劍胎。
盧狐月開口詢問:“叔叔,哪里有什么劍胎,分明就是一塊天外隕石,黑黝黝的,坑坑洼洼的,也沒融化半分,外形一點都不像劍。”
盧定安笑道:“唉呀!這塊石頭才不簡單,來的也不容易。你父親舍得拿它鑄劍,為你討個機緣,可是愁壞叔叔我。”
盧狐月不解問道:“月兒無知,還請叔叔說來聽聽。”
盧定安回頭看看族長盧定業,見他首肯,才緩緩說道:“史元前,江湖一批陸地神仙和魔道至尊在北域輪盤山前的古墟大戰,江湖稱為誅仙屠魔之戰,怎料之后江湖中再無這一批仙魔境高手蹤影,害得江湖中那些悠久的名門望族斷了傳承,之后五百年內,世間再無人能到達仙魔境。”
盧狐月口直心快,問道:“不對吧,老劍仙令狐祖爺九十高齡,劍道之最曠古爍今,難道不是陸地神仙境?”
盧定業對這幼子是又愛三分,區區十來歲稚童,都能跟大人談論起江湖事。
盧定安一時語塞,看看盧定業,聳肩說道:“你祖爺是不是陸地神仙,跟我要說的事情沒關系,你只聽不說。”
咱們家世代鍛鐵鑄劍為生,手藝精湛,江湖人人皆知。
我也數不清楚是第幾代族長,就在這落月山古窯,替蜀中山鬼李家鑄劍,那時候山鬼李家籍籍無名,來者是位穿山尋寶的農夫,祖宗聞他一身土腥味,知曉來人不簡單。
來者沒帶財物,帶了兩塊黑呼呼的隕鐵,隕鐵表面坑坑洼洼,求祖宗給他鑄劍,那人只說隕鐵來自輪盤山腹地,卻不說如何得之。祖宗一開始沒答應,因為那兩塊隕鐵實在匪夷所思,竟能吸引任何一件鐵器,祖宗怕用它鑄劍有損天地大道。
來者苦苦央求,承諾若其中一塊能鑄成寶劍,另一塊就贈送以作勞資。祖宗耐不住來者央求,又一時技癢,就在這古窯以溫火鍛煉,足足七七四十九天呀,劍成之時,風雷驚動,一道蟒蛇般雷電劈中古窯,現在古窯外頭那些道道裂縫就是那時造成的。
我們老祖宗嘔心瀝血,壽陽大損,后來定下規矩寫進族譜,若非萬不得已,盧家族人不得再鍛煉這塊隕鐵。”
稚童盧狐月眨巴大大的圓眼睛,問道:“此石確實珍貴,叔叔,難道你不怕鑄劍成功之日,被雷活劈?”
盧定安氣得快要吐血,“你這孩子,咒你叔叔呢?”
族長盧定業嚴肅的板起面容,口吻嚴厲說道:“盧狐月,我以盧家當代族長的身份要求你發誓,終生不得將此密聞告訴場外他人,除非你繼任族長,可以告訴子孫。否則天打雷劈,斷子絕孫。”
稚童盧狐月面如白紙,“父親,孩兒……孩兒不敢發誓。”
盧定安急忙在一旁勸說:“定業,你言重了!月兒才十歲,小娃娃左耳聽右耳出的,哪能記得住這一大籮筐的閑話。”
族長盧定業面色緩和下來,卻執意要幼子發誓。
就在此時,古窯爐內溫火上,那塊表面坑坑洼洼的黑隕鐵光芒爆漲,又閃瞬即逝。
盧定安嚇得張大嘴巴,捂在侄兒盧狐月雙眼的粗大手掌既然抖成篩糠。
族長盧定業驚訝道:“兄長,剛才你瞧見了?怕不是隕鐵被燒壞了?”
稚童盧狐月被叔叔的手掌弄疼眼睛,又掰扯不開,一口咬向他手臂。
盧定安被手臂上巨疼驚醒,看向爐內,遲遲說道:“無妨無妨,黑石還在,黑石還在。”
族長盧定業又問:“剛才異象,兄長可知緣由?”
“族譜上沒有這種異象的記載呀,你也看過全篇不是?”盧定安答道。
盧定業心思百轉千回,沉聲問道:“算上日子,也就是這幾天該鑄成寶劍。當年祖宗鑄劍成功之日皆有異象,今夜怕是前兆。”
“或許是你所說的,有些道理。”盧定安喃喃說著。
稚童盧狐月見古窯內黑石并沒有什么看頭,剛才山腰祠堂前練劍又很疲勞,此時困意襲來,催促父親帶他早些下山休息。
在回家的下山路上,盧定業對幼子一而再再而三強調,不得將家族密聞和今夜的事情告訴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