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晗同志和我談清史編纂
1960年北京市歷史學會成立,這是北京市最早成立的群眾性學術團體之一。首任會長是著名的歷史學家、時任北京市副市長吳晗。當時,我和吳晗相識雖不久,但那段時間內,過從稍多,因為他當時主編“中國歷史小叢書”,我參加編委會,經常在一起開會。我像對師長那樣敬重他,他則把我當作忘年之交,和我談過幾次話,涉及的內容很廣泛,談得最多的是古籍整理的設想,北京市歷史學會的籌備與工作,也談過發掘明陵的工作,北京市的文物保護,甚至市政和中小學教育的情況,也向我透露一些情況,征詢我的意見。他談鋒甚健,縱論古今,我說話的時候很少,但我說話時,他耐心聽著,不時插幾句話,提幾個問題。
吳晗同志學識淵博,性格爽朗,樸實正直,平易近人,尤其關心青年人的工作和生活。他治學勤懇嚴謹,孜孜不懈,在繁忙的公務之暇,撰寫了許多膾炙人口的論著、短文和其他作品,我深深地敬仰他的治學和為人。
60年代初,我國正經歷困難時期,政治運動連續不斷,全國的學術空氣很沉悶。但北京市歷史學會在吳晗同志的領導下很活躍,做了許多工作,經常舉行年會、座談會、報告會,團結了首都廣大的史學工作者。有一次吳晗同志和我談話,內容是關于編纂清史的問題,這次談話深深地銘刻在我的頭腦中。
吳晗同志任會長期間,邵循正、趙征夫同志任副會長,安捷和許師謙同志先后任秘書長。鄧廣銘是古代史組的組長,翟良超是現代史組的組長,張芝聯是世界史組的組長。我擔任常務理事,兼中國近代史組的組長,近代史組副組長是北京師院苑書義同志、民族學院的王炬堡同志,專業組秘書是中國人民大學李文海同志。
1961年的某日,北京市歷史學會召開常務理事會討論工作。會后,吳晗同志約我留下來談談。在場的只有我們兩人,他笑吟吟地坐在沙發上,慢慢地說,中央領導同志正在考慮清史編纂工作,這是一項艱巨的、長期的大工程?!睹魇贰返木幾牖藢⒔话倌?,清史的編纂也得用幾十年。當前,清史尚是一片荒蕪的園地,治清史者甚少。他說,因為我是研究近代史的,近代史即是晚清史,所以找我談談,應怎樣開展這項工作,目前清史研究的狀況如何,想聽聽我的意見。
說實在話,在此以前,我從未想過要編清史,也不曾聽說過有關建議,腦子里并未轉過這方面的念頭,因此也談不出什么意見和建議,只是說說清史研究的情況。當時,研究清代前期和中期史的專家只有鄭天挺、謝國楨、王鍾翰、商鴻逵、李洵等數人,他們雖有精深的造詣,但人數甚少,沒有形成一支隊伍。我除了贊成、支持這一大工程之外,說的話很少。但吳晗同志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地說起來,如何團聚、培養研究隊伍,如何搜羅資料,如何接管全部清代檔案,如何擬訂工作計劃,如何確定史書體例,如何整理、翻譯滿文檔案和外文資料,以及《明史》編纂中的經驗與失誤等等。我驚訝地發現,在他頭腦中已有一套比較周密、詳細的設想。他有一個很明確的意見,即是要設立“清史館”,作為常設的修史機構,并由一位副主席或副總理兼任清史館館長,才能調集人才,統一事權,甚至史館的建址、內部編制也想到了。我這個后學新進聽這位著名史學家的宏偉規劃,衷心擁護、欽佩,靜靜聆聽,竟不能贊一詞。他的設想很宏偉,要求很嚴格,要完成清史的編纂,沒有政府的大力支持是難以做到的。必須集中優秀的人才,撥給充足的經費,寬以歲月,按部就班,把人員團結、組織起來,才能成功。他對任務的艱巨性是有足夠估計的。他說:要寫成一部比較像樣子的清史,即使立即組織力量,全力以赴,并且工作順利,我今生恐怕也難以見到全書的完成了。吳晗同志那時還只有52歲,在他心目中,這部大型史書,非數十年時間,不能竣工。
這次談話中,就多個問題,詳細交換了意見。一是人才的培養,我主張到全國各大學歷史系挑選優秀的學生從頭培養,專攻清史。吳晗同志贊成這個想法,并說,還要到外語系找一批學生,翻譯各種外文資料。他開玩笑地對我說:將來就請你來當教師,領他們一起讀《清實錄》《清史稿》,先把基礎知識搞得扎實一點。另一個問題是可否在北京市歷史學會內設立一個清史專業組,先聚集幾個人,做點準備工作。我不同意這樣做,因為北京市歷史學會是一個群眾性學術團體,成員只包括北京市各高等學校和中學教師,不包括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的幾個歷史研究所,組織松散,力量薄弱,不足以承擔這類重大的實質性任務。且北京市歷史學會內,設置清史專業組,不倫不類,難以協調。研究清史的人數又少,湊不成一個專業組,不如另起爐灶為好。設置清史組的意見,后來也未見實施。
我萬萬沒想到,這次談話竟和我后半生的研究方向大有關系,我原來研究中國近代史,即鴉片戰爭以后的晚清史。但1965年秋被提名參加清史編纂委員會,奉命籌組清史研究所。因十年動亂,此事一直被拖下來,直至1978年才正式建立清史研究所,我終于走上了清史研究的道路。
這次談話以后,吳晗同志再沒有跟我提起過編清史的事,大約因為三年困難時期,全國各項工作進行調整,故清史編纂的事緩議。大約1963年的一次會議上,講到京密運河的修浚,吳晗同志說:將來在運河中可以航行船只,直通頤和園,我們開會可以搬到船上開,一面開神仙會,議論清史編纂的體例、計劃,一面可以觀賞沿河兩岸的秀麗風光。不過,這是發言中隨便談到的,并不是作為工作規劃提出的。
這時,我陸續從領導上和歷史學界前輩聽到清史編纂的事,知道這是由董必武同志提議,周恩來總理親自主持的,周總理首先和吳晗同志商議此事,后黎澍同志也就此事寫過書面意見。1964年毛澤東主席也和范文瀾同志提到過編纂清史的事。
1965年秋,中國人民大學孫泱副校長到我家里看望,正式通知我:中央宣傳部召開部長辦公會議,專門討論編纂清史事宜,成立清史編纂委員會,由郭影秋同志任主任,委員有郭影秋、關山復、尹達、劉大年、劉導生、佟冬、戴逸等七人,先在中國人民大學內建立清史研究所,由我籌建此所,擔任所長,所址定在沙井胡同。七人委員內沒有吳晗同志,因為當時已是“文革”前夕,姚文元《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已經寫成,即將出籠。學術界風聲鶴唳,彌漫著恐怖氣氛,空氣中的火藥味已經非常強烈。吳晗同志首當其沖,不時遭到指責。在這種情況下,清史編纂委員會中已不能把他包括在內。其實,當年是周總理把清史編纂的任務首先交給吳晗同志來籌劃考慮的。
擬議成立清史編纂委員會之后約一個多月,上?!段膮R報》即刊出了姚文元批判吳晗的文章,一場全國性的大災難降臨中國大地。吳晗同志遭到了難以置信的誣蔑和折磨,以致奪去了這位卓越而正直的歷史學家的生命。北京市歷史學會以及中宣部主持下成立的清史編纂委員會全都成了“黑幫”組織的“黑會”。
我是北京市歷史學會的最早一批常務理事,80年代又曾擔任會長。當此學會成立30年之際,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吳晗會長。沒有他的努力,北京市歷史學會就不會那樣早成立,也不會做出那么多成績,團結那么廣泛的學者專家。大家對吳晗同志的懷念文章很多,都驚異、欽佩他的工作熱情和充沛精力。但他籌劃考慮編纂大型清史的事,尚鮮為人知,我借這個機會寫一寫這段往事。
30年后,大型清史的編纂任務,雖因種種原因而尚未完成。但清史研究園地中百花競秀,取得了極其豐碩的成果,清史研究的隊伍茁壯成長,已非30年前的光景可比。吳晗同志如果沒有這場奇冤大難,今年正逢81歲。我想:他會積極參與和領導清史研究工作的。在他這樣博學多才、經驗豐富的前輩史學家的領導下,清史研究的成績肯定會更加出色,更加輝煌。這又不能不惋惜他遭逢不幸而早逝,實在是史學界的重大損失。
注釋
[*]原載《北京市歷史學會成立三十周年紀念文集》,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