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鄭天挺老師
鄭天挺教授是我的老師。我聽他講課、和他過從較多是在1946年至1948年。那時,我是北京大學史學系的學生,鄭老師則是史學系的主任,兼學校的秘書長。北大的校長胡適是社會名流,從事政治活動,暇時研究《水經注》,管不了學校的許多具體事務。北大不設副校長,而設秘書長、教務長、訓導長,由“三長”分工代行校長的職權,其中秘書長尤其重要,對外代表學校,事務繁多,差不多相當于副校長,實際管理著這座名聞遐邇的最高學府。所以,鄭天挺先生是十分忙碌的,每天來校上班,他工作勤勤懇懇,兢兢業業,生活很有規律。每天早晨,在上課鈴打響之前,一輛三輪車從沙灘北大的西門進來,鄭老師端坐在車上,帶著公事包,天冷時蓋著一條呢毯,直奔孑民堂(秘書長的辦公室在孑民堂西側廂房,與校長辦公室相對)。他整天忙著和各方面打交道,或埋頭處理學校的公務。當暮色蒼茫,同學們準備吃晚飯時,他才乘車離去,回到西城毛家灣住宅。北大的同學經常見到辛苦忙碌的鄭先生風雨無間,早來晚歸。這一情景至今深印在我的腦子里。
那時,鄭天挺老師將近50歲,身體健康,精力過人。工作那樣繁忙,待人接物卻總是和藹可親、從容不迫,工作有條不紊、深入細致、效率很高。北京大學是包括六個學院(文、法、理、工、醫、農)的大學校,機構繁多,人員復雜。全國解放戰爭正在激烈進行,學校碰到許多困難,物價飛漲,經費拮據,學生運動正在蓬勃開展。鄭先生要照管全校幾千人的學習、吃飯、人身安全,肩上的擔子是很重的。可他還兼史學系主任,給學生開課,處理系里的工作。現在說這些,也許令人難以置信,偌大的北京大學史學系并沒有一個專職干部,系里的具體事務是鄭天挺老師親自處理的,只有一位助教協助他工作。鄭老師對具體事務極其認真。記得我剛入學校,開學選課時,鄭老師主動找我們幾個同學談話,指導我們在選課時應注意的問題,這是我第一次和他接觸。他對青年學生誠懇、親切,以平等態度待人,十分關心我們的學業和生活。
鄭天挺老師堅持不脫離教學,給我們開設“明清史”,認真講課,從不缺課或遲到。他講課是沒有講稿的,只帶一疊卡片,講起來卻成竹在胸,旁征博引,滔滔不絕。他知識淵博,觀察力敏銳,講話既清晰扼要,又條理井然,記錄下來就是一篇好文章。他的課是最叫座的課程之一,同學們都喜歡聽這門課,選修的人很多,教室里總是坐得滿滿的。他又樂于和青年學生接觸、談話,我和鄭老師就是這樣逐漸熟悉起來的。他曾經借給我一部《明元清系通紀》作課外讀物。我那時花了很多時間,讀了半部《明史》,也是在他的鼓勵和指導下進行的,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閱讀大部頭的歷史著作。閱讀中碰到一些問題,有一些心得,我多次去向鄭老師請教,每次他總是放下公務,興致勃勃地和我談史說古,議論風生。從幾次談話中,我開始領會到了做學問的方法和道理。
我和鄭天挺教授的接觸就是從求學問業開始的,建立了頗為融洽的師生之誼,我們的談話內容都是有關歷史的。但后來,學生民主運動勃興,我越來越多地從事進步活動,和鄭天挺老師發生幾次政治性的交往。幾次交往中,鄭先生都是以北大校方負責人的身份和我談話,因為他和我已經相當熟悉,所以談話很隨便,不拘束,從中可以了解他當時的思想和對學生運動的態度。
較早一次是在1947年,我們學生開始籌辦孑民圖書室,這是北大學生自己組織起來的。當時,青年同學如饑如渴地希望閱讀進步的書籍、報刊,北大圖書館雖然號稱藏書豐富,卻沒有進步書刊,連一份《文匯報》都找不出來。為此,同學們在墻報上對北大圖書館多次提出要求和質問,后來,我們索性自己創辦一個圖書室,向各處募捐書籍,給同學們提供精神食糧。我們本想爭取得到學校當局的支持,圖書室以蔡元培先生的號(孑民)命名,提出“學術自由、兼容并包”的宗旨,想通過正式的交涉和申請從學校獲得一些經費,并解決房屋、家具的困難。為此,我和另一位同學被推舉去找校長胡適,帶著學生院系聯合會的信函走進校長辦公室,胡適詢明了來意,眉頭緊皺,很不高興,他說話的大意是:學校已有設備良好的圖書館,學生沒有必要自辦圖書室;學生的本分是努力讀書,不要把時間浪費在沒有意義的活動上。他不但不同意撥給經費,借給房屋、家具,而且要我們把已經募捐到的圖書交給學校圖書館代管代借。我們反復申述自辦圖書室的理由,他堅決不同意。我們碰了一鼻子灰,交涉未得結果。圖書室在籌備期間占用一間小教室,總務科天天催我們搬走。后來由我單獨去找鄭天挺老師商談,鄭老師已經知道我們和胡適交涉的情況,當然不好公開違反校長的決定,但他耐心、同情地聽取學生的要求,詳細詢問我創辦圖書室的困難,并且說我們已占用的那間教室可以暫時不退出。他的態度和藹、懇切,和胡適的嚴厲訓斥恰成鮮明對比,他還答應以后再考慮同學的要求。后來孑民圖書室雖然沒有得到學校一分錢的資助,可是總務科不再催我們搬家了,并且還送來一些書架和桌椅,這正是我們急需的家具,還在教室內多接了幾盞電燈,作閱覽照明之用。我們沒有詢問誰給送來的家具,但心照不宣,知道是鄭天挺老師在默默地支持學生們的事業。
鄭天挺先生是北京大學的實際負責人,不好公開發表支持學生運動的言論,也沒有參加過學生中的政治性集會,談話中也不涉及現實政治,但他對學生運動是同情的,視學生如同自己的子弟,盡力保護學生不受反動派迫害,盡可能利用他的地位和權力,暗中幫助學生運動。北大學生中有很多社團,不少社團都占有一間房子(或地下室)作為活動場所。還有,北大的學生宿舍里,居住著不少沒有北大學籍的青年,他們大多生活貧苦、思想進步、在北平無親友依靠,通過種種關系住進北大學生宿舍,有的還旁聽北大的課程。有一次,國民黨的黨部要求北大校方清理房產和“閑雜人等”,也就是收回學生社團使用的房屋,驅逐宿舍內的非北大學生。這是很毒辣的一招,實際上是釜底抽薪,要取締學生集會和活動的場所,驅趕進步青年,打擊革命力量。我們聽到這個消息,很著急,就分頭活動,希望阻止這一活動。我到鄭天挺老師處探問校方的意圖,鄭先生很坦率地告訴我:學校受到外界的壓力,這一行動是迫不得已的,但決不會和同學們為難,請同學們諒解;此事是學校的內部事務,由校方調查、處理,決不讓校外任何機關干預;凡是同學們正當活動的用房,包括學習、社交、歌詠、座談、辦福利的用房,只要登記一下,仍可使用,不必收回。并且告訴我:在某天,學校要派人檢查和登記房屋,希望同學們把違禁物品轉移,以免引起麻煩,并且在檢查、登記房屋時,如來人有粗魯行為,可以向學校報告,千萬別和來人發生沖突。探知這一消息后,我們就放下心來,后來學校果然派人到一些房子去看了一下,不過是應付了事,沒有發生什么事端,也沒有收回一間房子。這件事,我不知道北大校方受到了什么壓力,怎樣進行交涉的,但即將來臨的一場風波,由大變小,消弭于無形,鄭天挺老師和其他教授想必花費了不少心力和口舌的。
1948年,國民黨在戰場上節節敗退,全國學生運動的聲勢日益浩大,北大更多的師生員工投身于進步運動,校園內貼滿了揭露國民黨黑暗腐敗的大字報,學生自治會和各種群眾組織都掌握在進步學生的手里。國民黨做垂死掙扎,準備武裝鎮壓,頒布了《戡亂時期危害國家緊急治罪條例》,磨刀霍霍,對準了青年學生。這年4月間的一個夜晚,國民黨的特務夤夜闖進北大校園撕墻報、砸家具,又炮制“反共”游行,雇人在學校周圍亂吵亂嚷,沖進教授宿舍,搗亂破壞。北平警備司令部下令取締華北學聯,指名逮捕進步學生,聲稱如不交出這些學生,將武裝沖進北大,進行搜捕。同學們緊急動員,連日集會抗議國民黨的暴行。為自衛計,我們在宿舍和教室內用桌椅堆置障礙,警戒巡邏,并聯絡全校教職員工和校外力量,進行堅決斗爭。進步勢力和反動勢力針鋒相對,劍拔弩張,形勢十分嚴峻。我作為北大學生自治會的一名理事,和學校當局以及許多教授聯系交談,我們當時的策略是:團結全校師生,也要爭取學校當局能和學生們站在一起。剛好校長胡適不在北京,鄭天挺教授是學校的實際負責人,我和他多次懇談接觸,他懷著正義感和高度的責任心,同北平警備司令部周旋,為保護學生的安全,竭盡全力。那幾天內,他奔走交涉,憂慮焦急之情,溢于眉宇。鄭先生的態度十分明確,決不交出一個學生,并用一切手段阻止軍警入校。為了聲援學生,鄭先生和上百名教授舉行全體教授會議,發表宣言,決定罷課幾天,以示抗議。鄭先生作為北大的負責人不僅參加會議,而且是會議的召集人,向大家介紹了和軍警當局談判交涉的情形。他的信念是:保護學生的人身安全,保衛學術自由的傳統,是自己不可推卸的職責。他親口對我說:堅決不能讓軍警入校抓人,如果努力失敗,將和其他教授一起,辭職抗議。他的話,說得斬釘截鐵,明確堅決,鏗鏘有聲。
由于北平各院校師生員工團結一致、堅決斗爭,又由于社會各界的有力聲援,國民黨政府怵于事態擴大的后果,只得暫時退讓,沒有武裝入校,避免了一場流血沖突。這次斗爭取得了勝利,其成功的經驗之一,是我們擴大了團結面,爭取學校當局和學生站在一邊,這和鄭天挺老師的態度是很有關系的。在那緊張的幾天內,鄭老師代表北京大學,向各方呼吁交涉,他把和軍警當局談判的情況、結果及時地告訴我們,和我們商量對策,協同掩護被指名緝捕的學生,為學生的安全費盡了心力。
自然,國民黨反動派是不甘心失敗的,它只是暫時縮回了魔爪,而在窺伺時機,進行更大規模的鎮壓。1948年暑假期間,便發生了“八一九”大逮捕事件,大批學生被列上黑名單,以“共匪嫌疑”,刊登在全國報刊上,指名通緝,我的名字也被列在黑名單上。當時,我放假回到了南方,對北平和學校里的情況一無所知,從報紙上看到了被通緝的消息。不久,我的父親接到了鄭天挺教授的一封信,告知我被通緝的消息,叮囑我善自躲藏,不要住在家里,以免被捕。信中還說今后的生活和前途,等待事態平息,他可以設法介紹職業。以后,我和組織上取得了聯系,經過一些迂回曲折而前往解放區。但鄭先生的來信是我在被通緝以后從北平得到的第一個信息。
北平和平解放以后我回來已在1949年5月間,去看望了留在北大的老同學和師長,當然也去拜訪了鄭天挺老師。那是一個下午,仍然在孑民堂西廂房他的辦公室內,這天他公務不多,所以談話的時間很長,他心情很歡暢,有點興奮、激動,很健談,在他面前我似乎不是一名青年學生,而是一個可以傾吐心曲的老朋友。他告訴我,看到了北平和平解放時萬眾歡騰的動人場面,看到了進城的解放軍和干部公而忘私、紀律嚴明的好作風,體會到長期受屈辱的中華民族正以雄偉的姿態站立起來。他反復贊嘆:“這樣好的干部,這樣好的軍隊。”他詳細詢問我解放區的情形,渴望了解黨的政策、革命的道理。他還說:北平和平解放的前夕,國民黨動員他離開北平,到南京去。他激動地說:“我留下來是對的,我的選擇是正確的。”“胡先生(指胡適)他們是錯了,他們也應當留下來,也應當留下來。”當然,像鄭天挺這樣有地位、有名望的教授一定是國民黨在南逃時要敦促撤離的重點對象,但是鄭先生和其他許多教授一樣留下來了,這標志著他和舊勢力的決裂,標志著他新的生活的開始。他所以留下來,和他一貫的思想信念有關,和他對進步學生運動的態度有關。一個正直的、愛國的老知識分子在關鍵時刻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北平和平解放以后,我不在北大了,學習、工作又很忙,沒有像從前那樣向鄭先生請教的機會,后來鄭先生調往天津南開大學,見面很少,只在偶然的會議上敘談幾句,也不很了解他的工作和思想。但每當我想起解放前夕風雨如晦的歲月,我總會想起鄭天挺老師為保護學生而做的努力。我相信:在社會主義的新中國,他必定會按照自己的生活邏輯不斷地前進。“條條道路通向共產主義”,一個正直的、博學的、愛國的知識分子,將會看到自己愛國愛民的理想得到實現,而日益信賴和靠攏共產黨,走上光明、寬闊的道路。后來,當聽到鄭天挺老師以80歲高齡加入共產黨的消息,我并不感到奇怪,感到這是鄭天挺老師最后的、必然的歸宿,我對鄭老師的不斷進步、勤奮工作、追求真理、老而彌篤的革命信念和革命精神深懷崇敬之心。
紀念鄭先生的文章已經發表了不少,很多是談他的學術成就和道德品質的,這方面已用不著我贅言。我所親歷和了解的一些情節,表現了鄭老師在革命和反革命搏斗時的政治態度和優秀品德,知者并不很多,我有義務寫出來讓大家更加了解他。
注釋
[*]原載《鄭天挺學記》,北京,三聯書店,1991。以下沒有題注或題注中未標原載的,均為首次刊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