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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中國名家
  • 張新
  • 5013字
  • 2019-10-25 20:03:00

是非“兩可”

《列子·力命》和現本《鄧析子校敘》中都說鄧析“操兩可之說,設無窮之辭”??梢?,“兩可”說的確是鄧析的一個重要思想。

那么,這個“兩可”說究竟講了什么?該怎樣評價?長期以來,這是一個存在激烈爭論的問題。按照占主導地位的正統觀點,鄧析的“兩可”說就是一種“以非為是,以是為非,是非無度”的詭辨論。

對鄧析“兩可”說的這一指責,主要的根據可能是《呂氏春秋·審應覽·離謂》中所記載的關于鄧析的一則故事,這個故事從一定意義上也的確反映了鄧析“兩可”說的內容。

這則故事是這樣的:洧水河發大水,鄭國有一個富人被大水沖走淹死了。有人打撈起了富人的尸體,富人家屬得知后就去贖買尸體,但打撈尸體的人要的價錢很高。于是,富人家屬便將這情況告訴了鄧析,并請他幫忙出主意。鄧析對富人家屬說:“你安心等待吧,打撈尸體的人只能將尸體賣給你,別人是不會買的。”所以,富人家屬不再去找打撈者贖買尸體了。打撈尸體的人于是著急起來,也來請鄧析出主意。鄧析對打撈者說:“你安心等待吧,富人家屬除了向你買,再無別處去買尸體的?!?/p>

從這個故事來看,鄧析對買賣尸體雙方所說的話確實有一點詭辯的“嫌疑”。所以有人說,這是“這里取一點,那里取一點”的折中主義詭辯論。但事實是否是這樣呢?且不說《呂氏春秋》的這則故事是否真實、客觀,就按這則故事本身來作一全面分析,這折中主義詭辯論的帽子也不一定能扣在鄧析頭上。

這里先要弄清什么是折中主義、什么是詭辯,只有這樣,才能為正確分析鄧析“兩可”說奠定一個出發點。所謂折中主義,就是把不同的觀點沒有原則地、機械地拼湊在一起。所謂詭辯,簡單地說,就是似是而非的謬論。其具體表現就是從主觀想象出發,任意抓住事物的一面加以夸大而不及其余,或者用事物的表面相似來抹殺其本質的差異。在邏輯上,詭辯者往往表現為混淆概念、偷換論題、虛構論據,詭辯的基本特征就是貌似有理而其實根本無理。

弄清折中主義、詭辯論的定義并不是因為我們喜歡咬文嚼字,而是弄清問題的需要,這不但是弄清鄧析“兩可”說本質的需要,而且對正確評析整個名家思想也有重要的意義,因為整個名家學派都長期被人稱為詭辯派。所以,我們有理由請大家注意折中主義、詭辯這兩個概念的具體內涵,并以此來衡量鄧析乃至整個名家是否信奉的是折中主義和詭辯論。

現在我們再回過頭來分析鄧析的“兩可”說。按照《呂氏春秋》作者的邏輯,鄧析既對急于贖買尸體的富人家屬說了“安心等待”,那就不應對打撈者再說“安心等待”,因為鄧析只應站在其中一方的立場說話。鄧析為利益根本沖突的雙方都出了符合其利益的主意,這簡直就是一種“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詭辯伎倆。但這種邏輯并不能成立,因為鄧析在這件事情中并沒扮演其中一方訟師的角色,而只是一個中立者,并且雙方也都沒有請鄧析充當調解人。作為一個局外人、一個中立者,鄧析并沒有一定要站在某一方立場上來說話的義務和責任。再從利益相互沖突的雙方來看,打撈者和贖尸者也各有正當的理由,鄧析也沒有理由去偏袒其中任何一方。打撈者冒險從大水中撈取尸體,當然有理由獲得一定的報酬;贖尸者作為死者的家屬,當然也有理由以較低價格贖回死者的尸體。正因為如此,在雙方向作為中立者和局外人的鄧析咨詢時,鄧析就只能為對方提出有利于維護其權益的主意。所以,在這里是沒有理由對鄧析橫加指責的。我們應該充分注意鄧析在這件事情中所處的地位和身份,這是正確理解鄧析觀點的基本前提。

其次,在這則故事中,鄧析的確對利益根本對立的雙方都說了“安心等待”(安之),但這并不是像有人所說的那樣是“這里取一點,那里取一點”的折中主義,因為鄧析所說的兩個“安心等待”所依據的條件和理由是根本不同的:富人家屬可以“安心等待”,是因為打撈者只能賣給他,再無別人去買;打撈者可以“安心等待”,是因為富人家屬必須到他這里來買尸體,別的地方是買不著的。所以,鄧析用同一個斷語“安之”回答利益對立的雙方的咨詢,只是出了一個對雙方都有利的主意,并沒有去扮演一個折中調和的角色,也沒有混淆雙方可以“安心等待”的原因和條件,這怎么能是“這里取一點,那里取一點”的折中主義呢?

再說,鄧析所講的兩個“安之”是針對打撈者和贖尸者都“十分著急”的心理而言的。打撈者若不趕快將富人尸體賣出去,時間一久,尸體就會腐爛,這樣他就只能將尸體交還富人家屬,否則就必然會招致輿論的譴責。人們會說他為多得幾個錢,竟將人家的尸體放壞,太無人性。富人家屬之所以十分著急,也是因為擔心如不及時贖回尸體,尸體會腐爛,這樣也會招致輿論的譴責。人們會說他們為少花幾個錢,竟然看著親人尸體腐爛,太不忠不孝。鄧析正是清楚地看到了雙方“十分著急”的原因還有相同的一面,即都擔心富人尸體會腐爛,所以才用了相同的“安之”這一斷語來安慰雙方。通過以上分析,我們不難看到,鄧析既看到了得尸者和贖尸者雙方可以“安心等待”的不同理由和條件,也看到了雙方又都著急的共同原因,因而在對立中看到了同一,看到了“安心等待”與“十分著急”在一定條件下的相互轉化,這樣他就可以為雙方找到對自己都有利的辦法。至于雙方最終如何解決問題,那是當事者的事,與鄧析這個局外人是沒有關系的。應當說,在這件事上,鄧析作為一個被咨詢者,他的回答是十分巧妙和機智的。無論最后問題怎樣解決,鄧析的回答都是正確的。但這并不意味著鄧析在搞折中主義,而恰恰反映出鄧析已具有了相反相成的樸素辯證觀念。而且這種樸素的辯證觀念在鄧析那里還是相當完善的,《鄧析子·轉辭》中記載的鄧析“正反相參”的思想,就足以證明這一點?!罢聪鄥ⅰ?,就是要注意考察正反兩方面的情況。

在鄧析看來,無論是說話還是辯論,都必須根據實際情況,不能任意胡說,不該說的就不要說,否則就會帶來禍患。特別是,辯論必須遵循一定的標準。所以,“兩可”說雖然不失為一種辯說的方法,但不可濫用。操“兩可”之說者先要掌握事物相反相成的道理,仔細考察正反兩方面的情況,遵循“參以相平,轉而相成”,即名實相互驗證、對立雙方相互轉化的原則,正確判別是非的轉化形式。這就是鄧析“因之循理”辯察方法的根本要求?!袄怼本褪强陀^存在的法則,即說話、辯論都必須依據客觀法則來進行??梢?,鄧析的“兩可”說并不是不要遵循客觀的法則,是“這里取一點,那里取一點”,也不是夸大一點,不及其余,或用事物表面的相似來抹殺事物的本質差異。相反,鄧析的“兩可”說正是對客觀實際中相反相成辯證因素的反映。

“兩可”說在古代名辯方法中曾起過十分積極的作用。如和鄧析同一時代的子產,同樣也用“兩可”的方式來反對鄭國保守派“毀鄉校、止議政”的建議。在當時的鄭國,人們“游于鄉校以議政”的風氣很盛,一些保守派對此十分不滿,因而建議毀去鄉校、禁止議政。子產對此持反對意見。他說,人們在鄉校議論政事并不是什么壞事。人們認為是善的,我就遵照施行;人們認為是惡的,我就加以改正。鄉??梢哉f是我的老師,為什么要毀壞它呢?在這里,子產采取的正是“兩可”說。他對于鄉校議論的善和惡都給予肯定的評價,有力地回擊了保守派對鄉校議政的攻擊。從這個事例不難看出,如果遵循客觀的法則,“兩可”說所產生的積極作用是不可低估的。

當然,鄧析“兩可”中相反相成的辯證因素還是十分樸素的,他的論證也是不十分嚴密的,結果他的“兩可”說后來被莊子片面發揮,導致了是非無定的詭辯論。但我們決不可將鄧析的“兩可”說與莊子相對主義的“兩可”說混同起來一樣看待。鄧析的“兩可”說與莊子“兩可”說的根本區別在于:前者是遵循客觀法則之理的,后者則根本否定了客觀法則 ;前者承認是非的標準是客觀存在的,后者則根本否定了是非標準的存在。對于這種本質的區別,我們只要看看莊子是怎樣論證“兩可”說就一清二楚了。莊子在《寓言》篇中是這樣論證自己的“兩可”說的。他說:可有可的原因,不可有不可的原因;是有是的原因,不是有不是的原因。怎樣算是?是有是的道理。怎樣算不是?不是有不是的道理。一切事物都有其所是,一切事物都有其所可,沒有什么東西不是,沒有什么東西不可。莊子這段繞口令式的論述想要說明的道理,無非是是與不是、可與不可都是相對的,根本沒有什么客觀的標準,因而他說:“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保ā肚f子·齊物論》)可與不可、是與非瞬息萬變,在這個意義上,可也是不可,不可也是可;是也是非,非也是是。二者是無法嚴格區分開來的。莊子這種“兩可”說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詭辯,因為他片面夸大了可與不可、是與非之間相對性的一面,否定了二者之間具有質的差異,所以是與鄧析的“兩可”說具有本質區別的。即便是將上面那則故事中鄧析所持的“兩可”說與莊子的“兩可”說作一比較,兩者的差別也是涇渭分明的。鄧析的“兩可”說不是詭辯,而是具有樸素辯證因素的論辯方法,這就是我們所要證明的一個基本結論。

還有些學者從鄧析的“兩可”說是詭辯的前提推出《墨經》中關于“唱無過”的論述是鄧析的學說,我們認為這也是缺乏根據的。

“唱無過”說的是在辯論過程中一種為主犯和從犯開脫罪責的詭辯手法。一個刑事案件有主犯(即唱的一方)和從犯(即和的一方)二人。律師在為這兩個罪犯辯護時,將二犯的行為割裂開來,分別加以開脫。在論證主犯無罪時,該律師指出,主犯沒有親自去作案,所以無罪。在為從犯辯解時,該律師指出,從犯雖親自作了案,但這是由主犯指使的,從犯作案是不得已,所以從犯是無罪的。這樣,該律師在辯護時分別只取對主犯和從犯有利的方面為他們開脫。這種辯護方法的要害,是將主犯與從犯不可分割的聯系割裂開來,只及一點、不及其余,是一種典型的詭辯手法。因此,《墨經》對這種詭辯手法給予了有力的駁斥,指出:“唱和同患,說在功?!奔词钦f,主犯和從犯都是有罪的,正是二犯的合謀引發了這個案件。主犯雖沒有親自作案,但作為主謀,有其不可推卸的罪責。從犯雖受主犯指使,但親手作了案,所以也有其罪責。《墨經》的觀點當然是對的,它旨在說明:辯論必須符合客觀實際,推理必須合乎邏輯的規則,否則就會像這個律師那樣導致詭辯。

這些學者將《墨經》所說的這個律師只取對罪犯有利的方面來為罪犯開脫罪責的手法同鄧析“兩可”說相比擬,從而推定這個律師實際上就是鄧析,因其所用方法就是“兩可”說。其目的就在于證明鄧析的“兩可”說是詭辯,這種推論的主要根據仍然是《呂氏春秋》中的那則故事。

從前面的分析中可以看出,將《墨經》關于“唱無過”的論述與鄧析的“兩可”說等同起來是不合適的,是缺乏根據的。

首先,鄧析的“兩可”說認為必須遵循客觀的法則,必須仔細考察正反兩方面的情況;“唱無過”中的律師則相反,他根本不顧客觀法則,更談不上仔細考察正反兩方面的情況,而是只抓住對罪犯有利的方面來為罪犯開脫罪責。因此,鄧析的“兩可”說與律師只及一點不及其余的詭辯有著本質的不同。

其次,在《呂氏春秋》講述的那則故事中,雖然鄧析分別針對打撈者和贖尸者的情況用了“安心等待”這同一話語來進行安慰,并為雙方提供了均為有利的咨詢,但鄧析在這里所使用的“兩可”方法是基于對雙方實際情況的分析所做出的判斷。那個律師則根本不顧事實,公然割裂主犯和從犯之間不可分割的內在聯系,利用主犯與從犯在作案過程中的不同作用為罪犯分別進行辯解。

再次,在《呂氏春秋》那則故事中,雙方當事人都有一定的理由,不存在一個誰是誰非的問題,正因為如此,鄧析才以中立者的身份出現,分別為雙方出了對其有利的主意,這是客觀情況使然。鄧析完全持一種超然的客觀態度來回答雙方咨詢,作為一個被咨詢者來說是十分恰當的。與鄧析不同,那個律師完全是從為罪犯開脫罪責的主觀意愿出發的,只要能達到目的,就不惜顛倒黑白、混淆是非、歪曲事實,因而必然導致詭辯。

從以上三個方面的對比中,我們不難看出,鄧析與那個律師毫無共同之處,以此證明鄧析的“兩可”說是詭辯很難成立。再說,子產對“兩可”說的運用也充分證明了“兩可”說的積極作用,絕不能將“兩可”說與詭辯混為一談。

總之,鄧析的“兩可”說從相反相成的樸素辯證觀念出發,揭示了“可”與“不可”的相對性,揭示了對立命題在一定條件下的同一性和相互轉化,這是鄧析對先秦名辯理論和邏輯學說的一個重要貢獻。將鄧析的“兩可”說說成詭辯,并不符合鄧析的思想實際。

要正確理解鄧析“兩可”說的實質,還必須了解他“循名責實”的理論。鄧析的“兩可”說始終貫穿著他關于名實關系的基本觀點,而“循名責實”論就是鄧析在名實關系上的基本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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