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二、退溪的理氣論與哲學立場

理、氣、心、性是宋代以來漢字文化圈的思想之語言典范,尤其對理的地位和重要性,對理與氣之關系的不同把握形成了朝鮮儒學的一大特色:主氣與主理之論爭。[1]理論上的差異看似雖小,但卻形成了哲學立場的判分,產生了不同的修養方法。退溪憑借對《周易》的理解和對周程思想的繼承,提出“理動”說,肯定“於穆不已”之天道,任肯一種動態的生之理。這在一定層面上修正了朱熹的“死理”之被動性。

1.《困知記》的批判所見退溪的理氣關系論

在朝鮮儒學的形成過程中,由于跟中國時空的非對等性,文本的傳播具有滯后性。可以發現,朝鮮學界將研究熱情傾注在一些時代較近且影響頗大的思想文本上,這些往往是在中國國內未受到重視的文本。明代羅欽順的《困知記》便是其中之一。這本書的主題用羅欽順本人的話來說就是,“拙《記》累千萬言,緊要是發明心性二字”[2]。《困知記》是在理氣論框架下談論心性論問題的。距朱熹300年以后,《困知記》等性理學著作如潮水般涌入,影響了朝鮮朱子學之正統論的討論。

羅欽順“接著講”朱熹的理氣心性論,被看作朱熹的明代代言人——“紫陽功臣”,實際其著《困知記》中理氣論乃是朱熹之理氣論的修正版。《困知記》中“理氣為一物”之論曾在朝鮮引起了持久的討論。[3]在羅欽順看來,理與氣本為一,不能分作二,亦不可言作“合”。理與氣無先后,互不相離,因為“合”的前提是有分,太極和陰陽非“二物”,理與氣絕非二物,不可分,亦無所謂“合”。理與氣為一,絕非二物,無獨立之氣,亦無獨立之理,這便是羅欽順的理氣關系論。

周子《太極圖說》篇首無極二字,如朱子之所解釋,可無疑矣。至于“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三語,愚則不能無疑。凡物必兩而后可以言合,太極與陰陽果二物乎?其為物也果二,則方其未合之先各安在耶?朱子終身認理氣為二物,其源蓋出于此。愚也積數十年潛玩之功,至今未敢以為然也。[4]

“理須就氣上認取,然認氣為理便不是。”此處間不容發,最為難言,要在人善觀而默識之。只就氣認理,與認氣為理,兩言明有分別,若于此看不透,多說亦無用也。[5]

明代道學之主流是哲學本體論的一元傾向,羅欽順便是其代表。羅欽順強調在結構上“理氣非二”,在認識上“就氣認理”,把理看作“氣之理”,但“認氣為理便不是”,二者關系需“善觀而默識之”。即理并不是獨立存在的一物,只是“依于氣而立”,“附于氣以行”,是氣所表現出來的道理,因此要從氣之動靜、聚散、離合、升降中認出。相對于二程的“不為堯存,不為桀亡”的自足之理,其理不具有自足性;相較于朱熹的“未有天地之先,畢竟也只是理”的理優先論,其理也非優先的,削弱了理所具有的優先性、自足性、超越性的品性。比退溪小35歲的新進儒者栗谷恰恰著眼于羅欽順的觀點提出“理氣妙合”之論。退溪則認為羅欽順在理氣論上完全站在了朱子的反面。如果理、氣只是一物,則太極之理就等同于陰陽之氣,理、氣為“同質同層”的概念。退溪寫了《非理氣為一物辯證》,力陳自己的理、氣“非一物”而又需“對看”的觀點。

孔子曰:“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周子曰:“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又曰:“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

今按:孔子、周子明言陰陽是太極所生。若曰理氣本一物,則太極即是兩儀,安有能生者乎。曰“真”曰“精”,以其二物故,曰“妙合而凝”。如其一物,寧有妙合而凝者乎?

明道曰:“形而上為道,形而下為器。須著如此說:器亦道,道亦器。”

今按:若理氣果是一物,孔子何必以形而上下分道器?明道何必曰須著如此說乎?明道又以其不可離器而索道,故曰器亦道。非謂器即是道也,以其不能外道而有器,故曰道亦器,非謂道即是器也。道器之分,即理氣之分,故引以為證。

朱子《答劉叔文書》曰:“理與氣決是二物,但在物上看則二物渾淪,不可分開,各在一處,然不害二物之各為一物也。若在理上看則雖未有物,而已有物之理。然亦但有其理而已,未嘗實有是物也。”又曰:“須知未有此氣,先有此性,氣有不存,性卻常在,雖其方在氣中,然氣自氣性自性,亦自不相夾雜。至論其遍體于物,無處不在。則又不論氣之精粗,而莫不有是理焉。”

今按:理不囿于物,故能無物不在。不當以氣之精者為性,性之粗者為氣也,性即理也,故引以為證。[6]

退溪肯定了朱熹的“理氣二物”而又“渾淪不分”之說,退溪認為,若理氣為一物,那么孔子、周子就不會有妙合說。因此,承認要“離合觀之”,即從“分”與“合”二維視角看理氣關系之二重特性,偏言之就會落入視理氣“混為一物,而不知其不相雜”或“判為二物而不知其不相離”[7]的誤區。退溪以理氣相聯系之說否定理氣相分離之說,以理氣相區分之說反駁理氣相混合之說。他的“理氣不相雜”說和“不相離”說,是出于對向內求理的虛化的擔憂和考慮。可見,在理氣之存在論構造上,朱子強調理氣之“不離不雜”,退溪則強調理氣之不相雜,提升理之優越性為基本特征。總體上看,在退溪這里理是極尊無對、純善無惡,氣是有為有欲、清濁駁雜,理貴氣賤。

退溪批判羅欽順道:

今之所辯則異于是,喜同而惡離,樂渾全而厭剖析,不究四端、七情之所從來,概以為兼理氣有善惡,深以分別言之為不可。中間雖有理弱氣強,理無眹氣有跡之云,至于其末,則乃以氣之自然發見,為理之本體然也,是則遂以理氣為一物,而無所別矣。近視羅整庵,倡為理氣非異物之說,至以朱子說為非是,滉尋常未達其指,不謂來喻之意,亦似之也。[8]

也就是說,理氣“以合觀之”絕對不是“滾合為一”,而是“不離不雜”,即相須相待。可見,退溪始終主張理氣“對說”,反對“混溶”,否認“從氣推理”的思路。退溪批判朝鮮儒者徐敬德和李蓮坊(?—1573,字叔玉,徐敬德的門人)的主氣論:“……但以徐所謂,有聚散而無有無者,為甚精。又自云:‘其氣卻散,而與天地之氣混合無間’,此數處為可疑。”[9]退溪在對羅整庵、徐敬德和李蓮坊的批判上不惜筆墨,可以看出退溪雖然肯定理氣的依存不離,但卻更重視理氣之分,最后落腳在理與氣的“合而不雜”上。

退溪在這一理氣稟受之純駁不一的理論基礎上,解釋了惡產生的根源。性如水,“清而安流,水之性也。其遇泥滓而污濁,遇險而波濤洶洶,非其性也,然不可不謂之水”[10]。這一解釋與二程、朱熹的解釋一脈相承。退溪理氣“不相雜”,理優越論在道德主體的本善與氣稟之惡之間做了明晰的劃分。這不僅比單純性善論或單純性惡論在思維方式上精致得多,而且凸顯了人的道德主體性和道德自信心。

2.“理動”“理尊”——道德實理的深邃化

一般而言,學界把退溪的“理動”說看作其思想的最大創建。退溪之“理自動靜”的思想主要來源于朱熹[11]、濂溪和《周易》。

朱子嘗曰:“理有動靜,故氣有動靜。若理無動靜,氣何自而有動靜乎?”蓋理動則氣隨而生,氣動則理隨而顯。濂溪云“太極動而生陽”,是言理動而氣生也;《易》言“復其見天地之心”,是言氣動而理顯,故可見也。凡言心者皆兼理氣者,二者皆屬造化而非二致。[12]

這段話極為重要。關于如何理解退溪的理氣動靜問題,后學雖意見有分歧,但鑒照退溪的所有文本,這一段中退溪之意尤為明確。雖然退溪從未考慮過離開氣的理或離開理的氣,不過“生”與“顯”的對照性使用還是值得關注的。在這里,退溪概括地指出朱熹、濂溪、《周易》都表明“理動”而“氣生”,“氣動”而“理顯”,還通過“生”與“顯”的對比認定理自身能動靜,并認為“理動”是“氣生”的根源和根據。

退溪對“生”字的使用,并非信手拈來,而是有著高度的理論自覺,這一點可從下一段引文中見到。退溪借《周易》之“明夷”卦和“生生不窮”以及陰陽兩性來解釋“理”的根本性,解釋了“生”的意蘊。

日在地下,亦當明曜,只看其光之能射出而為月之明,則可知矣。然冬為四時之陰,地下為地上之陰,地上日景,至冬而差微者,日非微也,窮陰使然耳。然則大地積陰之下,雖有光景,與出地為晝者當有間。故《易》以明入地中,為明夷也。“惻隱之心,人之生道”,程子此一段語,朱門辯說三條,詳見下文,可考也。蓋此生字,只是生活之生,生生不窮之義,即與天地生物之心,貫串只一生字。故朱子答或問天地生物之心曰天地之心,只是個生。凡物皆是生。方有此物,人物所以生生不窮者,以其生也。才不生,便干枯死了。以此觀之,桀跖不能無是以生,亦是生活之生耳。非性則亦無自而發。……

蛙,陰物,欲雨則累感而先鳴。固然,雉乃陽物,而性警且善鳴,大地掀撼,百物皆驚。顧雉能應時而作鳴耳,非必氣感而然也。[13]

在“性即理”的理論架構下,性、理猶如“日之明”,季節之陰氣雖能遮蓋其光,但卻無法消除日之本然之光,“日在地下,亦當明曜”;性之端緒,“惻隱之心”,本然特征為“生生不窮之義”;才只是有生死的載體,不具有一般性,故“非性則亦無自而發”。退溪還把陰陽比附為蛙、雉,其發其鳴,“非必氣感而然”者,是其本身的陽性特質規定的。理何以而動、何以而發,這是宋代周敦頤遺留的未解之題。退溪也未能給出一個答案,只是隱約從陽健陰順、陽動陰靜中推發出由性內而發的動力,從而肯定理自身能動靜,并沒有另外的主宰者使然。“太極之有動靜,太極自動靜也。天命之流行,天命之自流行也。豈復有使之者歟?”[14]如“日之明”“雉之鳴”,理、性才是現象世界的根本原因,氣無論怎樣擾亂亦無法改變其根本的“生”。對此理的洞察是真實地理解世界和生活的關鍵。

在《非理氣為一物辯證》中,退溪肯定孔子的“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和周子的“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認為“生”是理的重要品質。退溪經常引用延平的話來論證自己的理論。“維天之命,於穆不已。天之流行無息上,所以說命字者,與太極之有動靜,是天命之流行,同意。”[15]

朱子云:“太極之有動靜,是天命之流行也”,信斯言也。為天命之圖,當始于太極。而今乃始于妙合而凝,何哉?從人物既生后推而上之,至于妙凝處,已為極致。故以是當圖之上,而為天命之際接,其自五行陰陽以上,則固具于天圓一圖。而太極之無聲無臭,又不待摹寫,而亙於穆不已于其中矣。[16]

太極“無聲無臭”,“於穆不已”,理的本質也必然是深遠而“於穆不已”。這既是天地之理,又是生物之理,二者凝為一體。天理動態地講就是道體,它“於穆不已”;靜態地講就是道德法則,它不是抽象和平面化的概念,而是動態的生生不息。天命的“於穆不已”是理的根由,理動源于此。形而上之“本然之體”的理之所以會自動靜,靜中有動和動中有靜是其理論依據。“若以天理觀之,動之不能無靜,猶靜之不能無動也。”“但見得一動一靜,互為其根,不容間斷之意。則雖下靜字,無非死物,至靜之中自有動之端焉。”[17]這里,理之動靜不像事物的動靜那樣是對立的,而是動中有靜、靜中有動。

退溪的理之動靜論還有一個重要的理論根源,即延平思想。延平對朱熹的“太極動而生陽”之問有回答,這被集中記錄在給鄭子中的信中:

延平答朱子曰:復見天地之心,此便是動而生陽之理。

按:朱子嘗曰:“理有動靜,故氣有動靜。若理無動靜,氣何自而有動乎?”蓋理動則氣隨而生,氣動則理隨而顯。濂溪云“太極動而生陽”,是言理動而氣生也;《易》言“復見天地之心”,是言氣動而理顯,故可見也。凡言心者皆兼理氣看,二者皆屬造化而非二致。故延平以復見天地之心為動而生陽之理,其言約而盡矣。若朱子所引喜怒哀樂已發未發,雖亦合理氣而言,只是就人心言動靜,不可與說造化處牽合為說。故延平不以為然耳。此朱子初年所見,后來無此等說。今曰朱子似以動以生陽專作氣看,故以為已發恐未必然也。又曰所謂一陽生者專指氣言。其下系之以見天地之心,然后專是言理,亦恐太分開看了。

約而言之:動而生陽,主言理而氣在其中,此一句極是。未發已發專指氣言耳。此則未然,當云兼理氣渾淪說也。[18]

在上文中,退溪對“動而生陽,化生萬物”做了仔細的分析。在退溪看來沒有“天地生物之理”是“至理之源”,是“天地之理”的前提,即作為動和生的理是作為法則的理的前提,同時二者又是混融為一的。對于朱熹的“一陽生,專作氣看”,延平答曰:“動而生陽只是理”。退溪遂引用延平的觀點說明“動而生陽只是理”。退溪“理動”說的根據是《易》學思想,尤其是《河圖》《洛書》的體用論。[19]《性理大全》的首尾兩冊對退溪的影響最大,其中《太極圖說》為首冊,《太極圖說》即是對《易》學思想的理解。退溪還注重《周易》,20歲讀《周易》,“講究其義,至忘寢食,心氣因以損傷,自此常患疾病”[20]。退溪肯定“《河圖》《洛書》,乃理數之原,圣人于系辭,既明言之,其不可舍此而學《易》,明矣”[21]。退溪學《易》、講《易》、述《易》,完全是為了建立堅固的理論基礎。退溪根據周濂溪“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和“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的陳述,把“太極生兩儀”闡發為“理動則氣隨而生”[22],“理自有用,故自然而生陽生陰也”[23],突出了理自身的主宰性。太極或理是根源性的上位概念,是規定萬物而又不被萬物規定的規定者。

太極或理是一切事物存在和運行以及生成的根源,不可謂天命流行處還別有使之者,“此理極而尊無對,命物而不命于物故也”[24]。這是“非氣所當勝也”[25]。意思是說,理本來就居于極其獨尊的地位,沒有與其相對的東西,理產生和決定萬物,而非為其他東西所支配。退溪進一步將朱熹的“理主氣從”推發為“尊理抑氣”。

在關于朱熹對理氣動靜的關系問題的理解上,學界常用“騎馬之喻”予以說明:

太極理也,動靜氣也。氣行則理亦行,二者常相依而未嘗相離也。太極猶人,動靜猶馬;馬所以載人,人所以乘馬。馬之一出一入,人亦與之一出一入。蓋一動一靜,而太極之妙未嘗不在焉。[26]

理(人)作為承載在運動物體(馬)上的乘客,自身無動靜,動靜不息的是氣。這一比喻不恰當地把理的“主宰”作用一筆勾銷。理動只有通過氣的造化才能表現出來。曹端、黃勉齋對朱子此說提出過修正。[27]牟宗三也評價說:“朱夫子把活動都歸于氣,創生性脫落,脫落到氣的層次。他不知道活動有屬于氣,有不屬于氣。”[28]退溪強調理的絕對性和至上性,凸顯太極作為“所以能動靜者”的性格。理的絕對性必然包含理之自動靜,否則不足以顯示其絕對性。作為第一動因的理具有發顯之至神之用,能主宰形而下的氣的活動。這一觀點的變革肯定理之流行,從理上看是自流行,而從物上看則是動靜之法則,賦予理能夠主宰氣的能力。這一理論變革直擊最為根本的道德來源問題,改變了對道德之動力結構的認知。

退溪晚年則以“理有體用”思想進一步證明“理動氣生”說。

無情意、無造作,此理本然之體也,其隨寓發見而無不到者,此理至神之用也。向也但有見于本體之無為,而不知妙用之能顯行,殆若認理為死物,其去道不亦遠甚矣乎?[29]

也就是說,人們只知道理本體之無為,不理解理的真知妙用。實際上“無為”是理之體,“有為”是理之用。理又是體用一源,“顯微無間”者,因此“舉體而用之理已具”,“即事而理之體可見”[30]。據此,退溪把朱熹的“無情意、無計度、無造作”者看作本然之體;把能發能生,“隨寓發見無不到者”看作理之至神之用或至妙之用。理并不是一個可以分化或產生陰陽二氣的實體;“能發能生,至妙之用也”,指理雖自身不產生陰陽,但陰陽二氣的產生卻是理的作用和表現。陳來說:“如果從陰陽的產生是理的作用使然、是理的體現或表現這個意義上說,那就仍然可以說‘理能生氣’。認為如果僅僅強調理本體的無造作,就不能同時從理的妙用方面說明理是所以能生者,那就‘殆若認理為死物’。”[31]

為了闡明理的本體和妙用,退溪還引用了《詩經》中“鳶飛戾天,魚躍于淵”的詩句加以說明。退溪指出子思引用此詩本意不在氣上,借二物之比喻要說明的是理之本體呈現妙用,其“飛”和“躍”就是氣,而所以飛所以躍是理,即表達本體之活潑的顯現。

道之流行發見于天地之間無所不在,在上則鳶飛而戾于天者此也,在下則魚之躍而出于滯者此也。在人則日用之間人倫之際,夫婦之所知所能,而圣人之所不知不能者亦此。[32]

朱子的理(太極)“無情意、無造作”,不能生陰陽的問題,用體用之框架解釋便會迎刃而解。退溪的體用關系論使理自動靜之證明更加完備。

“理能否動”這個問題何以如此重要?杜維明認為:

此一問題具有形上學的性質,但是它對于社會倫理與道德的自我修養卻具有更為深遠的意義。其背后的爭論點是:終極的實在僅是存有,還是一種活動形式?如果終極實在僅是一個存有而非活動,那么終極的實在能否被理解為創造性自身,就不清楚了。如果不能的話,宇宙的轉化就不具有一個存在論的地位,而且類比來說,作為理的“性”就必須由另外一個原動力來發動,才能在道德的自我修養中展現自己。其結果為:道德不是自律的,而是他律的。[33]

如果道德價值僅僅取決于需要,而不取決于根本性的終極動力,那么道德原則就是易變的,這就使得道德價值受損。退溪正是依承了儒家性善論的理論自覺,通過“理動”“理尊”說來確認主體心性率氣之主動性。

3.《朱子書節要》的編纂所見退溪的倫理關懷

在朝鮮王國,退溪是第一個完整閱讀和研究《朱子大全》的人。退溪自命為忠實的朱子學后學,編纂了《朱子書節要》[34]和《宋季元明理學通錄》[35],表明了自己的哲學立場和道統說。其時,比退溪早一個世紀的薛敬軒對朱子學之內容進行了一些理論闡發,其后,在中國羅整庵對朱子理氣論進行修正,王陽明、王廷相(1474—1544)等則打出反朱子學的旗號,朱子學開始慢慢失去生命力。退溪了解中國思想界的動向,對當時的王陽明和羅整庵加以批判,在朱熹死后300年的時候,正式接受朱子學,使其得以在朝鮮朝開花結果。“先生自言十九歲時,初得《性理大全》首尾二卷讀之,不覺心悅而眼開,玩熟蓋久,漸見意味似得其門路矣。”[36]退溪第一次閱讀《朱子大全》是在43歲,中宗18年(1523),校書館第一次公開刊印,20年之后的1543年李滉第一次入手此書。退溪研讀《朱子大全》13年之后的56歲那年完成了《朱子書節要》的編纂。退溪對《朱子大全》評價極高,認為晦庵朱夫子,“挺亞圣之資,承河洛之統”,“發揮經傳之旨”[37]。此書“其言之有味,其義之無窮”,“書之行于東方絕無而僅有”[38]。只是全書內容地負海涵,雖無所不有,但求之難得其要。

退溪編纂《朱子書節要》的意圖與朱熹、呂祖謙編纂北宋四子文獻為《近思錄》的意圖基本相似。不過,退溪在《節要》中又加了一些自己的詳解,對書信中的人物也進行了介紹。[39]學術史上的此類編纂并不少見。如朱熹和呂祖謙編纂《近思錄》,主要擇取工夫論和修養論主題的內容;陳淳編纂《北溪字義》,主要擇取哲學命題,以主題類分,進行了簡潔扼要的介紹;黎靖德編纂《朱子語類》,采取了主題劃分的方法,把朱熹死后70多年間保存的語錄集大成而出版。

退溪編纂《節要》的原因是,“顧其(朱子大全)篇帙浩穰,未易究觀”[40],值得一提的是《節要》中對朱子原文的全文摘錄極為少見,表現出退溪較強的主觀性原則。退溪對自己的采擇原則有如下說明:

滉之愚竊不自揆,求其尤關于學問而切于受用者,表而出之,不拘篇章,惟務得要。乃屬諸友之善書者及子侄輩,分卷寫訖,凡得十四卷為七冊。蓋視其本書,所減者殆三之二,僭妄之罪,無所逃焉。[41]

大抵《節要》書歸重在于學問,則所取皆當以訓戒責勵之意為主。然一向取此,則不幾于使人拘束切蹙,而無寬展樂易愿慕興起底意思耶。故其間雖不系訓警之言,如此條之類,亦多取之,所以欲見大賢尋常言動游息之際,向人應物之頃,興緒情味之為如何。[42]

可見,《節要》因《朱子大全》內容龐大,卷帙浩繁,不易窮觀,也難以找到要點,為了便于省覽,窮究要旨,教授弟子,使其穎悟道學而編纂。其編纂原則為:歸重于學問;切于受用,惟務得要;擇取成說,省略學問過程。[43]道之微妙,難以傳達,而道又都在親切日用處,“以余觀之,無足俞于朱子書,知舊門人資質病痛,有萬不同。故因材施教,對癥下藥,許多問答之中,豈不有偶合于我者乎。茍能沉潛玩繹,如承而命,則其于自修之工,豈曰小補之哉”[44]。《節要》主要收錄了朱熹與門人之間的對話,其著眼點在于朱熹對時事、出處問題的觀點和對異端學說的分辨排擊。退溪注意對朱熹排佛觀點的引用,也是對當時朝鮮殘留的佛教思想的一種有力批判。退溪認為,“禪學如膏油,近人則輒污。陽明又以雄辯濟之,尤易惑人,諸公須戒之勿作”[45]

面對門人李仲久對《節要》選輯過多、過雜的批評,退溪回應說:

然則是書所取如來諭所當先者,固已不勝其多矣。其或彼此往復之際,亦有道寒暄、敘情素。玩水游山、傷時悶俗等閑酬酢,似不切之語,間取而兼存之,使玩而味之者,如親見先生于燕閑優逸之際,親聆音旨于謦欬談笑之余。則其得有道者氣象于風范神采之間者,未必不更深于專務精深,不屑不緊者之德孤而無得也,非獨此耳。滉讀此書以來,乃知師友之義如此其至重,惟其義重故情深。情深故有許多相周旋款敘之言,若以為非論義理不切身心而盡去之,則何以見古人師友之道若是其重且大乎。[46]

退溪尤其注意朱熹師徒之間的日常情誼,如“心心相印”的“內在認信式的體驗向度”[47]。“書不盡言,言不盡意”(《周易·系辭上》)。語言無法包攬一切思想,文字亦不能完全表達語言。“氣象”作為儒家在實踐中形成的理想人格形象,是在對先賢言行的記載中刻畫出來的。古人重師友之道,退溪希望在關于他們言行舉止的記錄中直覺體驗到先賢之氣象,即“欲見大賢尋常言動游息之際,向人應物之頃,興緒情味之為如何”[48]。從《節要》的編纂原則中可以窺見退溪對人倫關系的興趣,最終形成了其獨特的理氣關系論和倫理學說。韓國學者劉明鐘曾在《韓國思想史》中指出,從《朱子書節要》中便可以看到退溪思想重實踐性修養的一面:

退溪56歲寫《朱子書節要》,與朱熹46歲寫的《近思錄》的編輯相對應。從中可見退溪對朱子的理解和退溪學的規模與方向。《近思錄》雖是對北宋道學的編輯,但卻是朱子自身的哲學體系之建構。同樣,退溪的《朱子書節要》是退溪思想體系的建構。對朱子思想進行取舍編纂《朱子書節要》,其重點是存省力行與敬學。把形而上的理論轉變為實踐性的人的修養工夫,便是《朱子書節要》,是《心經》。[49]

退溪編纂完成后,1561年,由星州牧使錦溪黃俊良(1517—1563)在慶尚道永川臨皋書院進行第一次活字刊印,當時書名為《晦庵書節要》,退溪手寫本是15卷7冊,印刷時將卷帙改為16卷8冊。其后,1567年柳仲郢做定州牧使時,增加了李滉的注釋和目錄,這便是今天所能見到的20卷10冊的《朱子書節要》。朝鮮先后進行8次印刷,日本進行4次刊印,可以說朝鮮朱子學的時代由此開啟并不為過。

總體而言,退溪認為,道學之微妙藏諸人倫日用之常,先賢的氣象蘊含于語默舉止之間。因此,極為注重朱子與其門人弟子之間的論學問答書稿;同時作為士大夫對政治倫理的深刻關懷,表現出捍衛正統政治倫理而采取的排佛態度。這些均表明退溪對人倫、修養、政治等生活世界的關懷。退溪與其門人整理的《節要》對朱子學在朝鮮的普及有重要影響,他的注釋引發了朝鮮儒者對《朱子大全》的研究,之后激起嶺南學派和畿湖學派之間的性理學論辯,量產了朱子研究之成果,極大地推動了朝鮮朱子學的發展。《朱書百選》[50]亦受《節要》之影響編纂而成,是在《節要》的基礎上刪節和補充而完成的,成為栗谷學派學說的立論根據。


注釋

[1]主理論、主氣論是朝鮮儒學的兩大分野。需要注意的是,二者都在性理學的框架下展開,即理與氣何者為根源性存在的問題,只有在理氣相互依存之理論前提下才成為可能。主氣論認為,理并非是氣的主宰,而是內在于氣的條理和法則。這一理論的典型代表為“四七之辯”的第一辯手高峰。退溪主張,理才是更為根源和優先的概念。日本學者高橋亨著有《朝鮮儒學大觀》(《朝鮮史講座:特別講義》,首爾,朝鮮史學會,1927)、《李朝儒學史中的主理派、主氣派的發達》(《朝鮮支那文化研究》,東京,刀江書院,1929),將朝鮮朝時期的儒學歸為主理論、主氣論兩大類。現代韓國學界對日本高橋亨的觀點進行反思,認為這種籠統的定位不利于對朝鮮儒學的多樣性進行研究。[參見[韓]裴宗鎬:《韓國思想史中的主理與主氣的問題》,載《韓國思想史學》,第2輯,1988:5~32頁;崔英辰:《朝鮮朝儒學思想史的分類方法與其問題:以主理、主氣問題為中心》,載《韓國思想史學》,第8輯,1997:31~53頁;李亨成編:《高橋亨的朝鮮儒學史——日帝皇國史觀的光與影》,首爾,藝文書苑,2001]張志淵的《朝鮮儒教淵源》正是針對高橋亨《朝鮮儒學大觀》而作。韓國人撰寫的朝鮮儒教史多擁護朝鮮儒學的正統性和民族意義。

[2]羅欽順:《困知記》,211頁,北京,中華書局,1990。

[3]羅欽順理氣為一的觀點成了朝鮮畿湖學派之理論的大前提。

[4]羅欽順:《困知記》,29頁。

[5]同上書,68頁。

[6]《非理氣為一物辯證》,《退溪先生文集》卷四十一,見《退溪全書》(上),920~921頁。

[7]《退陶先生言行通錄》卷五,見《退溪全書》(下),703頁。

[8]《答奇明彥·論四端七情第一書》,《退溪先生文集》卷十六,見《退溪全書》(上),407頁。

[9]《答鄭子中講目》,《退溪先生文集》卷二十五,見《退溪全書》(上),601頁。

[10]《答鄭子中別紙》,《退溪先生文集》卷二十四,見《退溪全書》(上),579頁。

[11]朱熹文本浩如煙海,其中對理的動靜說有不同說法,但主要觀點還是理“無計度、無造作、無動靜”,正是朱熹文本中多處模糊的表達,為退溪和高峰各自引用,當作理論根據,引發了多年的理氣動靜發用之論辯,詳見本書第二章。

[12]《鄭子中別紙》,《退溪先生文集》卷二十五,見《退溪全書》(上),608頁。

[13]《答鄭子中》,《退溪先生文集》卷二十四,見《退溪全書》(上),578~579頁。

[14]《答李達李天機》,《退溪先生文集》卷十三,見《退溪全書》(上),354頁。

[15]《答李宏仲》,《退溪先生文集》卷三十五,見《退溪全書》(上),806頁。

[16]《天命圖說后敘》,《退溪先生文集》卷四十一,見《退溪全書》(上),913頁。

[17]《靜齋記》,《退溪先生文集》卷四十二,見《退溪全書》(上),948頁。

[18]《答鄭子中別紙》,《退溪先生文集》卷二十五,見《退溪全書》(上),608頁。

[19]退溪的理解中關于理動或氣生的說明有諸多難點,這源自“理”“氣”概念的混亂使用與“情”之內涵的模糊,后退溪又用體用關系加以解釋,但是未能完全解釋其內在矛盾。[參見[韓]尹絲淳:《退溪太極生兩儀觀》,載《退溪學報》,第28輯第1號,1980:69~72頁]

[20]《言行錄》,《鶴峰集續集》卷五。

[21]《答鄭子中別紙》,《退溪先生文集》卷二十五,見《退溪全書》(上),604頁。

[22]同上書,608頁。

[23]《答李公浩》,《退溪先生文集》卷三十九,見《退溪全書》(上),889頁。

[24]《答李達李天機》,《退溪先生文集》卷十三,見《退溪全書》(上),354頁。

[25]《答李達李天機》,《退溪先生文集》卷十三,見《退溪全書》(上),354頁。

[26]《周子之書》,《朱子語類》卷九十四,見《朱子語類》,第6冊,2376頁,北京,中華書局,1986。

[27]曹端認為朱子的《太極解義》中主張太極(理)自動靜,但在《朱子語類》中人卻成了隨著馬的運動與地面做相對運動的客體。曹端批判這種做法,因為在比喻中理變成了不起任何作用的被動之物,因此他認為就算做個比喻,也應該分為死人乘馬和活人乘馬。(參見《曹端集》,23~24頁,北京,中華書局,2003)黃勉齋對朱子之理落在氣的層次上深表不滿,認為古經《易傳》《中庸》說到的“神”,看來不完全是形而下的。“神”不完全是形而下的,不完全從氣的方面講。“神”有時屬于形而上,屬于德。(《朱子行狀》,《黃勉齋先生文集》卷八)

[28]牟宗三:《宋明儒學的問題與發展》,164頁。

[29]《答奇明彥別紙》,《退溪先生文集》卷十六,見《退溪全書》(上),465頁。

[30]《鄭子中與奇明彥論學,有不合,以書來問,考訂前言,以答如左》,《退溪先生文集》卷二十五,見《退溪全書》(上),593頁。

[31]陳來:《李退溪對朱子的繼承和發展》,見《東亞儒學九論》,8頁。

[32]《溪山記善錄上·記退陶老先生言行》,《艮齋先生文集》卷五。

[33]轉引自李明輝:《四端與七情——關于道德情感的比較哲學探討》,346頁,臺北,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04。

[34]《朱子書節要》是退溪為提示朱子書之要領,感奮興起后學而摘抄朱子學,并加注釋的著作。早于退溪的《朱子書節要》,高峰著有《朱子文錄》,但在丁酉倭亂中散佚。退溪之后有成牛溪的《朱文指訣》,愚伏鄭經世的《朱子酌海》,浦渚趙翼的《朱書遷類》,尤庵宋時烈綜合《朱子書節要》和《朱文酌海》而編纂的《節酌通編》,正祖大王在1794年選定《朱書百選》,完成了《御定朱書百選》,定齋柳致明的《朱書匯要》4卷是摘抄《朱子書節要》而成,在此基礎上野村張允相(1868—1948)進一步概括編了《朱子問答》。(參見[韓]劉明鐘:《退溪的哲學世界》,94~95頁,釜山,世宗出版社,2000)

[35]《宋季元明理學通錄》11卷。是退溪摘引宋元明朱子學的言行事跡,并分類點評的著作。是退溪之未完成稿。退溪自59歲開始編《宋季元明理學通錄》,緣由是:“朱子以后,道學之士甚多,而記載散出,其言論之同異得失,學問之淺深疎密,皆不可見。學者病焉。先生據《朱子書》及《語類》《實記》《史傳》《一統志》等書,采摭其言行事跡,各以類附焉,自南渡迄于元明,名曰《理學通錄》,其為陸學者,別為外集,以附其后,而學術有所統一云。”[《年譜》卷一,見《退溪全書》(下),583頁]

[36]《退溪先生言行錄》卷一,見《退溪全書》(下),789頁。

[37]《朱子書節要·序》,《退溪先生文集》卷四十二,見《退溪全書》(上),938頁。

[38]《朱子書節要·序》,《退溪先生文集》卷四十二,見《退溪全書》(上),938頁。

[39]參見[韓]柳鐸一的《〈朱子書節要〉的編纂、刊行與樸光前的地位》。此文對《朱子書節要》編纂的背景、刊行時期以及國外影響進行了介紹。

[40]《朱子書節要·序》,《退溪先生文集》卷四十二,見《退溪全書》(上),939頁。

[41]《朱子書節要·序》,《退溪先生文集》卷四十二,見《退溪全書》(上),939頁。

[42]《答南時甫》,《退溪先生文集》卷十四,見《退溪全書》(上),366頁。

[43]張立文:《李退溪思想研究》,31~34頁,北京,東方出版社,1997。陳榮捷在《退溪的朱子理解》一文中提出,《節要》的主要內容與道德開發相關;比起經典研究和哲學探究,退溪更重視人格修養的內容。(參見陳榮捷:《退溪的朱子理解》,載《退溪學報》,第32輯,1981:48~90頁)

[44]《退溪先生言行錄》卷一,見《退溪全書》(下),791頁。

[45]《與洪應吉》,《退溪先生文集》卷十三,見《退溪全書》(上),348頁。

[46]《答李仲久》,《退溪先生文集》卷十,見《退溪全書》(上),299頁。

[47]陳立勝:《王陽明“四句教”的三次辯難及其詮釋學意蘊》,見李明輝編:《儒家經典詮釋方法》,266頁。

[48]《答南時甫》,《退溪先生文集》卷十四,見《退溪全書》(上),366頁。

[49][韓]劉明鐘:《韓國思想史》,361頁。

[50]朝鮮第22代國王正祖編選朱子書信的書。

主站蜘蛛池模板: 玛多县| 宾阳县| 临猗县| 辉县市| 互助| 汨罗市| 丹阳市| 屏山县| 布拖县| 兴义市| 海兴县| 石家庄市| 简阳市| 平安县| 保定市| 康平县| 明溪县| 平江县| 五河县| 廊坊市| 东方市| 东兰县| 福鼎市| 塘沽区| 太湖县| 河间市| 华坪县| 三亚市| 灌南县| 琼中| 田阳县| 安平县| 乐山市| 诸暨市| 新闻| 论坛| 青河县| 革吉县| 龙海市| 土默特右旗| 调兵山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