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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自序:在哲學與非哲學中迂回

我的哲學生涯,就是我個人的整個生命歷程。生活使我喜歡哲學,哲學使我懂得了生活;浪跡天涯的生活歷練以及驚濤駭浪的“文化大革命”的洗禮,又加深了我對哲學的理解,并時時推進我的思想情感,穿越人文社會科學及文學藝術的各個領域,通過在各種文本中的循環迂回反思,試圖探索生命的奧秘。從十五歲到今天,整整半個世紀的歲月,在國內外顛沛流離的游牧生活命運,我始終同哲學打交道,并在同哲學的交往中,不斷地改變對哲學的看法,而我的命運本身,也滲透著哲學的神秘力量,使我品嘗了生命過程的酸甜苦辣滋味。哲學作為生存的一種實踐智慧,以其對生命本身的關照和澄明,見證了它無愧是生命的靈魂。

正如海德格爾所說,哲學無非是一種無止境的感恩和懷念。當尼采在晚年穿透歷史而發出“重估一切價值”的豪邁口號時,他仍然以感恩的心情,由衷地稱叔本華為他的最早的“教育者”(als Erzieher)(參見尼采Unzeitgemaβe Betrachtungen,1873—1876),從而一覽無余地展現出尼采的“永恒回歸”的廣闊理論視野。

在我的哲學生涯中,時時伴隨我思想脈動的內在力量,來自我生命歷程中的各種遭遇。而在我所遭遇的關鍵人物當中,與我的生命融為一體的,就是五個人:我的母親、毛澤東、馬克思、康德和尼采。他們分別地出現在我生命轉折的不同時期,使我在親身經歷的不同生活時空中,從出生入死、苦樂交替的動蕩不定生活和深沉反思中,懂得了哲學與生存之間的血肉交融關系,體會到哲學的開放性及其在人生歷程、人文社會科學以及文學藝術領域中進行流連忘返的極端重要性。

1939年初,在陰歷虎年歲末,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隆隆炮火聲中,我出生在一個漂泊海外多年的華僑教師家庭。我的父母靠他們所獲得的暨南大學和杭州女子師范學校的文憑,四十多年如一日,始終任教于華僑教育界。他們從來沒有屬于自己的不動產,永遠都以任教的學校為家。如同薩特從小就在其外祖父的帶領下看書一樣,我也從懂事的時候起,就在身為華僑學校教師的父母的教導下,培養出以看書寫字為樂的生活習慣。從這個意義上說,父母不但給了我肉體生命,尤其還賦予我精神生命和哲學靈魂。

打從童年時代起,每當夜幕降臨,我就偎依在母親身邊,陪同她批改學生作業,殷切期盼她在夜深人靜、改完學生作業之后,字字句句帶我習讀動人的神話。媽媽耐心地指導我看書,并在閱讀中,啟發我敞開想象的大門,訓練我最初的超越現實的能力,還教我學會查《王云五四角號碼字典》和看地圖。爸爸則幾乎天天在晚飯后的散步中,向我講述一個又一個動人的歷史故事,并嚴厲地要求我熟背歐陽修的《醉翁亭記》,試圖讓我從人類經驗中,體驗人生的藝術。從此,查字典和看地圖,成為童年時代最吸引我的游戲活動;學校圖書館和掛在教室墻上的各種大地圖,也成為我的玩伴和游戲場所。每當我在字典里親自發現一個新詞匯,認出一個新國家、河流、山脈或港口,就喜出望外地向媽媽報告,于是,媽媽就把我緊緊地抱在懷里。由此,我慢慢地懂得了一個具有哲學意義的生活道理:以尋求智慧的好奇,擴大自己的人生視野,是真正回報母愛的最好途徑,也是享盡令人陶醉的人生饗宴的珍貴機遇。

七歲那年,媽媽教我從頭到尾系統地看書的最初讀本,是當時學校圖書館藏的《苦兒努力記》和《岳傳》。前一本是法國作家馬洛(Hector Malot)所寫的Sans famille(原文直譯為《無家可歸》)的中文譯本,為中國作家夏丏尊所譯;后一本是屬于商務印書館《萬有文庫》的歷史普及叢書。這兩本書所散發出來的精神魔力,對我的思想和生命成長的影響是如此深遠,它們不僅一直伴隨著我的心靈成長過程,而且還在某種程度上,簡直可以說,它們不折不扣地成為我一生命運的鏡子和縮影:我本人所經受的大跨度時空變遷,大起大落,以及一切令人刻骨銘心的生活煎熬和情感震蕩,都活生生地重演了兩本書的情節。

當我第一次閱讀《苦兒努力記》時,首先使我佩服的,是譯者夏丏尊先生:他竟把原來法文的著作流暢地譯成中文!我當時就暗自立志,長大后要像他那樣,成為懂得多國語言的作家。事隔三十一年之后,1978年,我移居法國巴黎,竟然在巴黎地鐵網上,找到了《苦兒努力記》所提到過的巴黎東南郊城鎮Boissy-Saint Léger。我興奮地多次訪問這座城鎮,東張西望試圖發現小說主人公雷米(Rémy)隨同撫養他的民間雜藝表演老藝人的歷史蹤跡。以后,我又特地兩次到《苦兒努力記》所講述的法國東南弗朗斯孔泰(Franche-Comté)地區度假,來往于瑞士和法國邊界,抱著緬懷、同情和鑒賞的態度,反復沉思流浪兒雷米當時徒步穿越這一地區山川大地的哲學意義,因為我已經從我個人親身經歷的哲學煉獄與人生滄桑沉浮的過程中,體會到我同雷米一樣,不由自主地在不同舞臺上,演出了類似的充滿戲劇性的游牧生活遭遇。同樣地,《岳傳》給予我的愛國主義精神,后來一直成為我的不可磨滅的情結之一,每當世界上發生重大事件,不管我身在國外何處,也不管我在地球的哪個角落,這一情結如同一股神秘不可測的力量,影響著我的思路和情緒的起伏;而岳飛遭受陷害的悲劇,也在“文化大革命”對我的“隔離審查”和一再地“批斗”中,活靈活現地重演著:人們當時竟然對我的華僑愛國之心,抱著懷疑、鄙視,甚至嘲弄否棄的態度!

這一切,就是我的哲學思想的基礎和起點。隨后,即使哲學把我帶到古希臘、古羅馬或古典時期的德國以及當代法國,都脫離不開少年時期母愛和母文化對我的熏陶;同樣也無法撫平被殘酷無情的現實生活所刻烙留下的沉痛創傷,它們時時申飭著我的心靈,根深蒂固,揮之不去,并以頑強的精神,滲透到我所吸收的一切文化當中;反過來,我的喜怒哀樂情感越是起伏不平,面臨的新鮮文化越是層出不窮,我對生活和哲學的“流浪”、“迂回”、“永恒輪回”的性質,就感受得越深。

1952年,十三歲,是《岳傳》所傳授的愛國主義精神,使我決定離開在印尼的溫暖家庭,只身歸國求學,并選擇享有“老革命根據地”榮譽的東北,作為我在祖國的落腳點。從熱帶零上二十多度的印尼到北溫帶寒冬零下二十度,從天天吃大米到頓頓吃高粱和窩窩頭,不但沒有使我對自己的選擇有所悔恨,反而更加深了參與轟轟烈烈的革命事業的決心。

正是在東北,我在母文化的基礎上,如饑似渴地閱讀了中國古典名著《水滸傳》、《三國演義》、《西游記》、《紅樓夢》、《儒林外史》等,同時又大量地閱讀了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蘇聯和其他國家的文學作品,使我從十三歲到十五歲的少年青春期,被豐富的人類文化遺產所充實。在此基礎上,十五歲那年,高中一年級,第一次閱讀了毛澤東的《實踐論》和《矛盾論》,成為我的處女哲學讀物。

毛澤東教給了我第一個哲學概念:哲學是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最高理論總結。這個哲學定義長久地指導我的人生觀和哲學立場,促使我在十八歲高中畢業時,報考了北京大學哲學系,把研究哲學當成我的終身第一志愿。為此,我要永遠感恩和懷念毛澤東。

在北京大學哲學系,馬克思和康德先后激發和加深了我對哲學的理解。確切地說,在大學和研究生時期,我首先是以毛澤東的哲學定義解讀馬克思和康德。接著,馬克思的哲學讓我進一步學會將人的激情與哲學的反思結合起來,使辯證法的精神與生活的邏輯扭結合一,以大無畏的探索實踐,尋求自然、社會和生活的真理。到了研究生階段,在我的導師鄭昕教授的親自指導下,我用了三年半的時間,閱讀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實踐理性批判》及《判斷力批判》三大著作,給了我關于人的認識、道德和審美三大基本能力的教育,讓我領悟到“人作為目的自身”的最高尊嚴;同時也明白了人的理性及其界限,啟發我要善于在生活中,依據具體情況,獨立自主但又恰如其分地使用自己的理性。

1966年春天,我手持北京大學哲學系研究生畢業文憑,到中國科學院報到工作,但迎接我的,是“文化大革命”的浩劫。這時,也只有這時,我對毛澤東、馬克思和康德的哲學理解,才真正地受到了檢驗,我也受到了終生難忘的哲學教育。

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指出,“人們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并不是隨心所欲地創造”。個人的和億萬人的歷史實踐,像火焰翻滾的熔爐,熔化掉一切虛幻的理念和天真的情懷。我的個人命運同無情的權力爭斗、億萬人的生離死別鉸鏈在一起。這是我一生中最悲慘,但又最豐富、最珍貴、獨一無二的經歷。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文化大革命”以前,我雖然身在號稱馬克思主義理論基地的北大哲學系,但我始終得不到機會認真系統地研讀馬克思的《資本論》。“文化大革命”對我長達八年的“隔離審查”,在門窗緊閉、暗無天日的戒備森嚴的環境中,我反倒獲得了機會,讓我反復閱讀了《毛澤東選集》四大卷及《資本論》三大卷。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反復穿越毛澤東和馬克思本人的文本的字里行間中,感受到思想、語言論述、歷史、生活邏輯、生命情感和現實世界之間的神秘交錯結構;同時,人類社會也以最典型的形態,暴露出它的正反兩面性;歷史的悲劇與喜劇,特別是迄今為止人們試圖千方百計加以掩蓋的那些最丑陋、最骯臟、最虛偽的正式情節,正如馬克思所說的那樣,都赤裸裸地同時生動地上演出來了。從這個意義上說,這場歷史浩劫,又是人性和獸性聯合同場演出的歷史狂歡節。我在“文化大革命”中所獲得的生存實踐智慧,比我在任何時候所累積的經驗都更深地扎根于靈魂的核心中,時時牽動著我的哲學思路。后來,即使到巴黎或臺北,“文化大革命”的經驗,經常從無意識的底層冒現出來,影響著我對世界和哲學的看法。

從1978年離開中國大陸以來,我先后在香港地區、法國和臺灣地區居住,也多次橫渡過大西洋和太平洋,足跡遍布歐、亞、美。同我的生活經歷一樣,我的哲學研究領域,涉及存在主義、實證主義、實用主義、結構主義、新馬克思主義、弗洛伊德主義、后結構主義及后現代主義等。其實,我的學術領域的轉移,同以往親身經歷的生活歷程一樣,一方面并非單向性和一次性的,而是循環的和重復的;另一方面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因為它是由三方面的因素共同決定的。首先是我的哲學研究本身,由于我對哲學持有開放的態度,促使我不由自主地從一個領域走到另一個領域;其次,思考本身的無形力量,特別是其中來自生命活動本身的非理性的情感和意志力量,超出我的主體意識,推動我不斷越出學科的界限,不僅在不同哲學派別的文本中間穿梭,也深入到語言學、人類學、社會學、心理學、文學藝術理論等方面,試圖在多向和多維的時空中,尋求新的自由可能性;最后,當代哲學、人文社會科學的理論和方法論的變革和不斷轉向過程,也引導我不斷突破原有的范圍。

在法國的二十五年,當代法國哲學家不斷逾越傳統哲學的邊界,并與多學科的人文社會科學及文學藝術進行無拘無束的對話式的創新過程,使我心花怒放,帶領我跨入無限自由的哲學新天地。

從1978年起,歷經顛沛漂泊而進入“不惑之年”的我,終于領會到尼采為什么要以“超人”(derUbermensch)的激情,宣告人的生存的“權力意志”(der Wille zur Macht)的本質。“文化大革命”所刻印的傷痕,早已見證了尼采的論斷。其實,要真正實現康德所說的“作為目的自身”的人的最高尊嚴,不僅要靠理性和仁慈善心,而且還要憑借超人的權力意志及靈活機動的生存藝術策略,以鑒賞人生藝術的豪邁態度,敢于面對和逾越一切障礙和界限,大無畏地迎接人生的暴風驟雨,向一切“不可能”挑戰,時時超越實際生活的范圍,開辟新的生命境界。不能只是從“權力”和“意志”的字面意義來理解尼采的哲學。權力意志是一種永不滿足、永遠自我更新、自我充實、自我擴大的逾越欲望,是徹底擺脫自然狀態的、真正的人的永不枯竭的生活動力,又是具有最高尊嚴的人,歷練人生的縱橫馳騁,泰然自若地出生入死,精通生死藝術,確信自己將“同這太陽、同這地球、同這雄鷹、同這條蛇一樣”,“永恒地回歸到同一個自身的生命”的崇高情操。人是在不斷創造中實現自由超越的特殊生命體。哲學家只有達到這種境界,才真正地將自身的思想同生活情感、同人類歷史、同他人的各種文本連成一片。

實際上,沒有一種真正的哲學思維是可以脫離實際的生命情感的。思維并不是只發生在某個孤立的主體意識之中;沒有生活激情的思想是死板的,不同他人的文本進行來回交往的思索是貧乏的。在真正的哲學思考中,如同生活本身,理性、意識、情感、意志、欲望以及無意識等復雜因素,甚至包含一些無法說出、難于確定、不可預測的神秘力量,永遠都混合在一起,而且也緊密地同思考者本身的生命律動及其生活世界相交錯。哲學只有在同非哲學的比較、交往和對話中才能存在。哲學所追求的思想自由,使它本身永無止境地進行自我超越和超越一切。

然而,超越本身也是一種生活的藝術。“超越”并不簡單地意味著永不平靜,更不歸結為胡作非為。超越過程,包含了生活中必要的平靜和節制,集中了生活和思維的藝術性。在我最近研究的福柯的生存美學中,我再次感受到超越過程的審美意義。

在出國流浪的四分之一世紀中,我通過穿越哲學、人文社會科學以及文學藝術各個領域的文本的迂回,在陸續總結生活經驗和哲學思考心得的過程中,撰寫出《存在主義》、《結構主義》、《實用主義和語用論》、《羅素哲學概論》、《弗洛伊德主義》、《新馬克思主義》、《哈貝馬斯論》、《解釋學簡論》、《德國哲學的發展》、《羅素傳》、《畢加索傳》、《薩特傳》、《利科的反思詮釋學》、《布爾迪厄》、《魯曼社會系統理論與現代性》、《流行文化社會學》、《當代社會理論》、《論后現代藝術的不確定性》、《后現代論》、《當代法國思想五十年》、《當代法國哲學導論》及《福柯的生存美學》等二十五本專著。由五百余萬字所交織而成的文本,并不全是我本人所要說出的話語,因為生活和哲學思考所經受的體驗和其中的情感,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如實地通過語言文字表達出來的。重要的是它們畢竟以折射鏡的方式,表現了我的生命律動和情感。但是,問題還不僅僅是這些書同我個人之間的關系。更具有本質意義的,在于它們是“他人”的文本的交響樂似的回音,隱含著現實與歷史、過去與未來、生與死、可能與不可能之間的永恒回歸歷程的和聲。它們還不僅僅在形式上,更在內容方面,體現了生活和哲學生涯的流浪特質。

今后,只要我一息尚存,我絕不會放下筆,要不停頓地繼續在廣闊的哲學、人文社會科學和文學藝術文本間進行游泳穿梭。哲學沒有界限,也不應該有終點;它同生命之間的永恒回歸,正是哲學本身無可逃脫的命運及其生命力的源泉。

高宣揚謹識

上海交通大學歐洲文化高等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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