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足飯飽，扯些天下奇談也已盡興。少年郎起身，輕輕拉開斑駁兩扇木門。

門隙中，有風雪灌進。當真是無孔不入，柳晨生攏了攏身上薄衫。前腳適才跨過門檻，如墜冰窖。里外著實是不同光景，頗有些冰火兩重的意境。

寒風肆掠，撲面而來。至肩頭耳畔卷過，那套白衫寬袖獵獵作響。倒提一柄四尺長劍，逆寒流而行。

蒼茫間，只有一人一劍，一行漸行漸遠的腳印。

踏足間，積雪陷下一拳深淺，若是尋常布鞋，恐是已濕徹。

柳晨生沒來由哼起小調，也不知是出自何處。有柳州，亦有登州，適才還加上些許越州。三州風情融入曲中，不悲不喜，更無豪情萬丈，甚顯平淡，權當解乏，亦是好極。

遠處有枯樹，不堪重負，枝干已被壓垮數條，橫在那條原本的小徑上。柳晨生一劍挑開，其實早不見小徑模樣，皆被厚雪掩埋。

放眼眺望，仍不見廊姑城一角。想來尚有些許間距。少年郎那曲不知名小調反復哼唱，已甚感疲乏。

“莫笑少年郎荒唐，莫惜將軍死沙場。”

曲罷收尾，聲音飄飄然，只余耳畔過往風雪。

一陣輕緩馬蹄聲落下，遠處有幾騎游俠裝扮模樣人來。見獨行的持劍柳晨生，當即懸韁勒馬。

柳晨生向西北望去，頓時駐足。握劍鞘的手加大幾分力道。他上下打量那群游俠，風雪天，何由流蕩？

馬上有人，共計六位。一女五男。裝束相仿，不是門派師兄弟，便是家族袍澤。男子年歲瞧上去并非很大，相貌平平，皆持三尺青鋒。女子面容姣好，身段婀娜。卻不是傾國傾城的容貌。

那幾匹馬算得上良駒，約摸也不比千里寶駒遜色幾分。此時前肢微微交替擺動，打著響鼻，應當是疾馳許多里路。

有位青皮漢子抱拳問道，“敢問閣下，此去廊姑城有幾多路程？”

柳晨生搖頭，示意不知。

青皮漢子又問道，“敢問閣下，附近可有歇腳地界？”

柳晨生朝身后虛空一指。

青皮漢子也不知是要去何地界，時而打問廊姑城，時而打問歇腳處。著實令人費解，以座下幾匹良駒的腳程，徑直去廊姑便可，何由諸多問道。

漢子歉意一笑，“敢問閣下，所指客棧，此去多遠？”

柳晨又搖頭，著實是沒計算過路程，直知行了半晌。至于時辰，更是不知曉。他向來如此，何處天黑，何處安家。從無顧慮。

騎一匹棗紅寶馬的女子有些不耐，輕聲嗤笑道，“大師兄，何由與一個啞巴怪人問路，我們大可直去廊姑城，尋到我叔父，門派燃眉之急自然瓦解。”

敢情這位養尊處優的小姐誤認柳晨生是啞巴，真是叫人啼笑皆非。

被稱為大師兄的漢子很是沉穩，先是訓斥女子幾句，“師妹切莫如此說辭，我等后有追兵，前不知兇險，且廊姑城主是否援手，猶未可知。”

話語輕柔，顯然不是真訓斥這位師妹。倒像道明自身所處處境般，著實算得有些江湖經驗。

敢情這幾位主是被仇家追殺，且事態危機，由此去廊姑城尋援兵。

那女子聞言，有些慍怒，言語不悅道，“大師兄切莫詆毀叔父，他與父親關系匪淺。援手一說，莫不是舉手之勞？”

這位師妹，雖未關顧過廊姑城，更是未見過張口閉口間的叔父。只是打小兒，父親便時常提起。此次前去，仍是呈有一封書信。

青皮漢子有些許無奈，當下卻不好發作，只得吩咐下去，“諸位師弟加緊戒備，我等一路逃亡，指不得仇家已四處設防。”

門派已是生死存亡之際，急忙忙派遣幾位有些武藝的年輕一輩，出山尋援手。

一眾師弟張口允諾，“大師兄安心，若是有仇家尋來，我等大可以三尺青鋒取頭顱。”

青皮漢子心中暗自苦澀，想來這些師弟尚未意識此次危急，一個不小心，且不說自己人頭落地，師父吩咐的死令更是化為泡影。

涉世未深，前路難矣。

柳晨生悄然望見青皮漢子的為難神色，頓感好笑。若真到請援手地步，是一群乳臭小子可逆？

他抱拳道，“諸位，若是無事，在下先行告辭。”

女子心中一驚，連青皮漢子都有些動容，敢情這位持劍少年會說話。

……………

所隔不遠，有一條破開深山的寬敞官道，甚是平坦，可供大批車馬過往。細雪似柳絮，浩浩然幾千里不止。

偌大官道上只有一位書生行路。步子不疾不徐，起落張弛有度。劇烈的咳嗽聲，隨風而蕩。

他以布絹接住咳出的血水。這位書生衣服甚是單薄，與柳晨生可相比。想來這副病癆身軀，是給凍出來的。

病癆書生目光落在另一側的小徑上，悠悠然步子移開官道，向緩坡行去。他腰間系折扇，折扇掛酒壺。

書生兩手動作，取下折扇，手腕翻轉，折扇遞進展開，好一幅丹青。他手指來回微微扇動，甚是怪異。

已是病癆，且著薄衣，適才折扇取風，莫不是嫌命長？酒壺盛滿花間，他拔起堵塞的封布，且行且飲酒。

另一側是一群神色陰晴難測的門派子弟。女子突然冷聲道，“大師兄，此人必除。他已偷聽到許多密談，適才諒他是啞巴，以為牙口嚴實。這下可是怕他走漏風聲。”

隨時一介女流，但仍是有幾分江湖見解，知曉殺人滅口，斬草除根之理。且顛倒黑白的功力更甚高深。先前自己口無遮攔談話，而今卻變為柳晨生裝啞偷聽。

柳晨生譏笑一聲，“在下可曾說過自己是啞巴？又可曾有打聽諸位來歷的心思？如今誅心的給在下扣一頂大黑帽，著實令人不恥。”

眾人頓時義憤填膺，想不到這位少年非但不啞，且言辭犀利的緊。

大師兄沉聲道，“還望閣下莫要泄密，在下并不想枉殺無辜。”

柳晨生瞇眼，笑了笑，“自然如此，在下與諸位無冤無仇，定然不相犯。”

女子欲語還休，恐是還要吐些詆毀人格的言辭，卻被大師兄攔下。

風雪呼嘯，兩行人默然，聽風聲，望雪景，一片蒼涼。

忽然，遠處一線有人行來，“諸位要刁難我兄弟？”

馬匹座上眾人尋聲望人，三尺青鋒齊齊出鞘。

柳晨生望著愈來愈近的病癆書生，咧嘴一笑，“諸位，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