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村子里村子里種植留蘭香這種特殊作物以來,人們因為長期忙碌于田間地頭,再加上村子里好幾年沒有男孩結婚,生育大業也就荒廢了。自從在宏揚那一代每家每戶都可生出五六個孩子之后,似乎這個村莊這么多年來一直將人口控制在不足一百人的數量,后來只有永新家在逃避過計劃生育時生下了四個孩子,此后再也沒有一家的女人在肚子里生下超過三個的數量。所以,村子里年齡最小的孩子在兩三年內都是恒悅。
恒悅也已經長到八歲,盡管他在人們眼中并不是一個好孩子,但這個沒有娘的孩子不禁讓人心疼。
恒悅三歲的時候,身體壯實,即使頭碰到磚塊上也不會皺一下眉毛,然而在周圍人的哄笑聲中跟著傻樂,然后繼續拿腦袋往樓板上撞,似乎這就是讓周圍人張著嘴巴,咯咯興奮的秘訣。或許是他福大命大吧,在一次因為調皮雙手拽著恒垚家那只嬉春父親給的黑色大狗的尾巴時,黑狗使勁一轉身想看看拽自己尾巴的人是誰,正坐在二樓樓梯頂端的恒悅當場就在水泥灰砌成的十四階樓梯上沒頭沒腦地滾了下來。像是一個西瓜從樓梯上滾動時的“噔……噔……噔”的聲響引起了門外正在和鄰村下鄉給別人剃頭的男人聊天的鳳琴的注意,她趕忙往大門屋檐南側的露天樓梯走去,看看上面只有恒心在上面,問過才知道低頭向樓梯再南面被遮到的夾縫處找。恒悅正坐在一塊半截磚上笑呢。鳳琴趕忙拉起這個讓人操心的娃兒,前后上下檢查了個遍,竟然沒有任何地方有一樣。可就在鳳琴撫摸他前額時,他用細嫩的小食指點了一下他“一”字發際線處凸出的大包語焉不詳地說:“奶……奶奶……這里……這里疼……”
鳳琴為了懲罰恒悅,把他拉到永明剛好剃過頭空出來的座位上,讓這個經常來這里的二十多歲的年輕理發師用手動推子給他提剃了個光頭。其實這個人并不能稱之為理發師,因為他以前是在生產隊給羊剃毛,后來生產隊以及每個村莊的羊逐漸減少,沒有生意做的情況下,他只能騎著自行車,車后座兩邊掛上牛皮,剃須刀片,推子,一小塊海綿一張披身上的寬布,還有一塊毛巾,一個籃子等物品每天到十里八村去下鄉剃頭。他的手藝很單一,只會刮胡子剃光頭,所以他的顧客多是剃胡須的老人還有剃光頭的小孩。就這兩樣手藝他還是掌握不熟,首先是小孩,他們愛動,甚至有的孩子還害怕剃頭,嗷嗷叫地讓人懷疑有人要殺他。另外就是老頭,他們和小孩相反,只是安安靜靜躺在椅子上,仰著頭仿佛引頸待割的綿羊。只是他們粗糙的胡茬在多年的生長和刀剃的過程中變得越來越堅硬,所以在刮時一定要用力。可是,力道或者注意力稍微有偏差就很可能見紅。因為那個時候每家每戶都很窮,所以,顧客有的給上五角錢或者兩個雞蛋,實在沒有的就先記賬本上,下次來再還上。
他人很好說話,又愛和見到的人說說笑笑,很招人待見。直到多年之后,他的滿臉都是黃痧的兒子在鎮上開了理發店才算是把他的手藝發揚光大。
寶兒就是在恒悅剃過光頭的那年冬天被永成開著機動三輪車送走的。種植玉米棉花的時候,她還可以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地幫點忙。可當留蘭香這種必須是睜著眼睛的人才能干活的農活出現后,她的作用逐漸消失了,除了每天每天吃飯,基本上一無是處。
“留著你吃那么多飯,還不如喂豬呢!豬吃了還能長膘多賣點錢……”鳳琴經常在吃過飯后叨咕她。
鳥獸盡,良弓藏。恒悅到了斷奶的年紀后,這個忙碌的家庭再也沒有寶兒的容身之處。鳳琴和兒子永成商量后,決定把她送回去。就這樣,那個寒冷的冬日下午,寶兒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坐著丈夫顛簸的三輪告別了這里唯一的親人,她的兒子。懵懂的恒悅只是坐在院子里看著奶奶給豬添食,沒有回頭看一眼自己的親身母親。
寶兒走后的第四年,逃學回家的恒悅剛好撞見永禮一家人坐上守文大女兒秋麗丈夫的轎車從南橋一直往南邊的小路開去。
村子里的人說永禮這次恐怕是不行了,兩個腎臟因為病好后沒有注意調養,秋萍只是一個勁地讓他出力,舊病又范嚴重了。
確實,永禮這兩年經常出現咳嗽的癥狀,可沒有相信或者秋萍也不敢承認這個久病痊愈的丈夫將會再次陷進病痛的漩渦。如果真是這樣,她剛盼來的好日子無疑會變成一觸就破的泡影,以后的日子真的很難再次翻身了。所以,她努力隱瞞著公公婆婆,還有自己,甚至永禮她也盡量隱瞞,仿佛這些因為腎臟衰竭引發的癥狀就像是偶爾的感冒吃點阿莫西林和安乃近就能治好。長期的隱患終于在夏天一家人為了慶祝大女兒帶著丈夫回家的那個陽關明媚的中午,一家人飯后吃著冰鎮西瓜時東窗事發,永禮暈倒在飯桌下面,全身顫抖,臉色發紫。
到醫院后,他們才知道永禮這次病情更加嚴重,是讓人不寒而栗的尿毒癥。醫生給出的治療辦法是必須換腎。因為永禮的兩個腎都成了徒有虛名的擺設。但腎源十分難找,而且這種大型的手術費用很高。只要能救人,花多少錢也要救。老話不是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嘛!
大女兒晴雯遠嫁到市里一個做汽油生意的男人,家里還算富有,可是他們準備這兩年要個孩子,在市里買一處房子,花銷還是很客觀。所以,她還是和丈夫商量,把房子從市中心改成郊區,這樣可以少花點錢。她拿出了五萬給弟弟,不用還。即使這樣,后來還是引起了永禮對于姐姐沒有全力以赴只想著買房子的吝嗇舉動的仇恨。永禮二姐倩倩嫁的也是農村里的一個鄉間醫生,小本生意,可還是拿出了三萬給弟弟治病。緩緩是家里最小的,在經歷過鼻炎長達半年的摧殘后,身材更加纖細,她還在市里上著專科學校,幫不上忙。
再加上守文家的存款,湊在一起也不過十二萬塊錢。盡管這筆錢對于村莊里任何一戶人家來說都不再是一個能輕易說出口的小數目,可是手術就需要十五萬,怎么辦?
“借,回家借錢。”守文這是要放下多年來一直堅持的驕傲,第一次低聲下氣有求于人。
生活就像是放在木板上的鋸條,總有一天會讓你不得不掉下滿身堅硬的木屑。
守財當時準備和兒子永新在即將到來的留蘭香后時代干點生意,所以可以支出的錢并沒有多少。守勤這些年僅僅靠做教師沒有積攢下太多積蓄,二兒子永杰年底還要結婚,也沒有空余出多少。守平雖然在這幾年靠留蘭香精油積攢下不少錢,再加上貞貞出外打工微薄的收入,貞貞又要面臨相親買嫁妝,也和其他兄弟一樣。可是病來如山倒,他們每個人根據自家的情況,相繼拿出八千,五千這樣的數目,再加上王英,秋萍那邊娘家借一些,剛好湊夠十六萬。畢竟僅僅依靠土地度日的農民,又有哪個家產萬貫的呢!
每天靠著腎透析度日的永禮,身體更加嚴重,在市人民醫院住院不到十天就已經把這幾年健康時期填飽的身體又給掏空了。而且在醫院只能依靠輸液管艱難喘息,真個人就像是一座被廢棄的煤礦。
其實腎源還是有的,經過醫學化驗,他的母親王英的血型和他的十分吻合。可是已經五十三歲的王英如果失去一個腎,這么大年紀也就基本告別一切農活了。醫生也告訴過他們,即使換腎成功,病人也活不過十年。更何況失去一個腎的王英很可能也活不過十年,甚至這么大年紀經這一折騰,很可能比兒子還要先走。這是一道選擇題,而且只有A和B,不管是按照經濟學原理,還是醫學建議醫院都鼓勵再等等。
可是,當時腎源正處于緊缺期,很可能半個月,一年,五年,十年,甚至五十年也等不到,即使等到了,萬一血型不合呢?這群沒錢沒勢的農民等不起,即使砸鍋賣鐵,把家底掏空也沒有辦法去等一個未知數。
在所有的理性思考之外,人類身上還有一樣不管是疾病還是金錢都無法擁有的東西,那就是感情,至親血緣之間的愛。
大約在手術后三個月,永禮他們回來了。但這次回來帶來的不只是一個病人,還有失去一個右腎的王英。“她比以前瘦了很多”,村里人見到她時都這樣議論。
可是,人類的歷史不就是這樣嗎?只有往前走一步,才知道下一步怎樣走。我們還是邊走邊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