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紅亭的傳承菜做工繁瑣,基本都是當(dāng)日現(xiàn)場手工制作,對于食材的擇選要求也基本上近于苛刻,所以上菜速度受到了限制,在當(dāng)時顧來順采用的是預(yù)約制,價格自然不便宜,但在當(dāng)年,快餐模式已經(jīng)開始盛行,大批的人選擇選擇下海創(chuàng)業(yè),新客不來,老顧客都漸漸流失了,青黃不接,小紅亭就這樣被時代淘汰。眼看著小紅亭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盡管如此,當(dāng)年仍然有兩位伙伴還是想跟著顧來順一直守下去,不愿離開,其中,就包括這位吳叔叔。然而顧來順還是百般勸解,給了一筆還不錯的遣散費,讓他們各自尋求了出路,從那之后,小紅亭就真正從一家百年餐廳變成了一座老房子。
那天吳叔叔來的時候,是走在隊伍的最后面的,他的孫女?dāng)v扶著他走了進(jìn)來。顧嘉和林可可放下了手頭上的工作,齊齊的站在門口迎接他。
看著吳叔叔兩鬢斑白,步履蹣跚,顧嘉心頭一顫,他心想,顧來順要是還在,也會老成這個樣子嗎?
他們迎上前去,林可可拉住了老人的另一只手,喊道:“吳叔叔,您終于來了。”
年邁的老人,聽力,視力,都明顯下降了,他的孫女解釋道,吳叔叔這幾年身體不好,還得了老年癡呆。來小紅亭這件事,是他這近幾年來唯一開口想要主動來做的事情。來這里的之前,家里還擔(dān)心身體吃不消,也算是奇跡了,來這里的前一周,吳叔叔每天都自己下床走動,看起來都精神了許多,家里這才放心跟著一起來。
老人反應(yīng)了很久,才緩緩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林可可和顧嘉,干涸的眼眶里滲出了淚水,他伸出顫抖的手想要去摸林可可的臉,卻明顯有些艱難,林可可雙手接過老人那粗老的手,實實地按在了自己的臉上,
老人情緒激動,說不出話來,但眼神里明顯看得出來,他還記得林可可。
“吳叔叔,您看看這是誰?”林可可側(cè)了側(cè)身子,身旁的顧嘉彎著腰俯身把自己的臉靠近到老人的眼前。
老人蹙著眉頭,滿眼疑惑。
分開時,顧嘉才六七歲,如今的模樣自然是變了許多,顧嘉的內(nèi)心五味陳雜,他輕輕的接過老人的手,喊道:“吳叔叔,我是顧嘉,顧來順的兒子啊。”
話音剛落,老人渾濁的眼睛忽然閃過一道亮光,眼里涓細(xì)的淚水噴涌而出,他的身體開始顫抖,嘴唇也抽動著,他終于開口說道:“老顧……老顧啊……老顧的兒子……”
聽到這話,顧嘉強(qiáng)忍著自己的情緒,笑著說道:“是啊,我那個時候大概……只有這么高吧,您總是給我留好吃的,還教會我很多廚房的事情……”
林可可看了一眼顧嘉,他的喉結(jié)上下抖動,身體也在微微顫抖,她明白,顧嘉身上有一處傷口,一戳,就分崩離析的痛。
林可可有意打斷道:“吳叔叔,您進(jìn)去休息一下,咱們待會兒一起嘗嘗小紅亭的傳承菜,您看看有沒有變,您也嘗嘗后輩的手藝,懷念懷念,也給我們提點提點。”
林可可和孫女扶著老人走進(jìn)了小紅亭,老梧桐濾過陽光,如青黛點上眉梢,老人跨過的這一步,時隔太多年,光陰帶刺,走過的人必須赤裸。
送走了大部分的顧客,小紅亭恢復(fù)了寧靜,大家圍坐在大圓桌上,桌上每一道都是小紅亭的傳承菜,每一道都是一幅精心繪制的饕餮巨作。年邁的吳叔叔味覺已經(jīng)退化,他可能已經(jīng)吃不出當(dāng)年的味道來,他甚至器官衰退到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每一口,他都細(xì)細(xì)咀嚼著,一時笑,一時哭,忽然又仿佛夢醒,舉起酒杯說:“孩子們,咱們喝一口,來,老顧,多年不見,我敬你。”
劉一航問林可可:“可可姐,吳叔叔為什么喊咱們老大叫老顧啊?難不成也是遠(yuǎn)房親戚的什么輩分兒來排的?”
林可可回答道:“是喊你老大的老爸,他們年輕的時候是幾十年的搭檔。”
“啊,那就像我和老大,書豪哥哥和老大那樣嗎?”
林可可笑著說:“傻孩子,這不一樣的,我們很難體會。還記得秦阿姨嗎?在他們的年代,像秦阿姨那樣的愛情,就值得終身不嫁……雖然,我也不能全然體會得到,但是我想,在他們那個年代,是很不一樣的……”
坐在林可可身邊的安曄靜靜的聽著,她看著今天的大家都明顯有些不一樣,她不聲不響的體會著,心中也有些莫名的悸動。
劉一航自然沒有完全聽懂林可可的話,但有一件事他弄懂了,他續(xù)了一杯牛奶,站起身來說:“吳叔叔,那您就是我們的師爺了,老大不讓我喝酒,我就拿這杯牛奶敬您了。”
劉一航的聲音明亮如許,像蜻蜓一點,暈開了沉寂萬年的冰湖。
吳叔叔笑了起來,蒼老的身體也是一抖,他試圖站起來,身體卻不允許。就干脆坐著,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酒,大笑著說道:“哈哈,好孩子,好孩子。今天吳叔叔我真的真開心,我想老顧在天之靈,也可以安心了。哈哈,以前啊,還覺得沒有老顧的小紅亭就不是小紅亭,不一樣了啊,我是和他一起奮斗過的人啊,就好比自己捧在掌心的兒女,看著他長大,那是不一樣的。有幸啊有幸,有幸在有生之年,還能回來一次,這一趟,我發(fā)現(xiàn)我錯了,小紅亭還是那個小紅亭,因為有了幾個,你們像是它的再生父母,你們一起奮斗,還是把它當(dāng)作自己的兒女。看到你們幾個,我真高興,你們比我們當(dāng)年強(qiáng)啊,你們比我們當(dāng)年困難,但你們沒有放棄,沒有抱怨,孩子們,真好,真的。
吳叔叔說著,環(huán)視著小紅亭,環(huán)視著大家,一口干了手中的酒,他的表情漸漸平靜,臉上如溝如壑的皺紋安詳?shù)氖嬲归_來,眼里一直未曾消散的淚花熠熠生輝。
過了一會兒,吳叔叔又陷入了混沌迷糊的狀態(tài),只顧著吃飯,仿佛聽不見別人說話,自己也沒有再說話。而身旁的孫女從吳叔叔開口說話的時候開始,就已經(jīng)泣不成聲了,她哭著說:“我好幾年沒有見過原來的爺爺了,也好幾年沒有見過爺爺這么開心了,我好開心,這幾年,我真的好想他……我真的好想他……我好想我的爺爺有一天能回來……好想好想……謝謝你們,謝謝大家。”
飯后,大家留吳叔叔獨自和小紅亭相處,他走進(jìn)廚房,很久都沒有出來,再走出來時,他紅著雙眼背著手,看著墻上掛的每一件木雕畫作,很久才緩緩的挪動一步。
那天的陽光熱烈,是連續(xù)幾天陰沉沉的雨天才有的晴朗。吳叔叔緩緩走過小紅亭的每一個角落,輕輕觸摸著每一件載有記憶的物件,沉默不語,陽光照進(jìn)小紅亭,他挺拔的身姿明顯已經(jīng)佝僂蒼老了許多,他的影子在青色的墻壁上忽大忽小,時隱時現(xiàn),時光和記憶之間仿佛建起了一座橋梁,站在橋上沉默相向的人啊,老淚縱橫。
吳叔叔最終沒有開口說一件關(guān)于顧來順年輕時候的秘密,然而,無聲的踱步,觸摸,凝望,深思……都足以讓沉默開了口,在老人身上的每一處毛孔,散發(fā)的飽滿情感,比任何言語都振聾發(fā)聵。
吳叔叔走后,顧嘉抱著那罐彩虹棒棒糖躲進(jìn)了三樓的閣樓,整整一晚沒有出來。
后來,大家才知道,吳叔叔的孫女之所以加入粉絲群來到小紅亭,是因為小時候就經(jīng)常聽爺爺說起小紅亭和年輕時與小紅亭的故事,才對這里充滿了向往。但是爺爺口中的小紅亭已經(jīng)閉門歇業(yè)了,她暗自以為不是同一個,直到爺爺自己發(fā)現(xiàn)。
這也是傳承,同樣根植入血。
秦書豪的粉絲群里,顧嘉會讓安曄偶爾發(fā)幾張秦書豪正在做傳承菜的照片,每次一發(fā),群里便浪花朵朵,炸開了鍋。但是自從有一天晚上,顧嘉認(rèn)真翻看了安曄鏡頭下的秦書豪,他就把這個任務(wù)交給了劉一航,雖然照片的質(zhì)量明顯下降了,但是顧嘉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有說什么。
一個攝影師在一張照片上能看出的情感是比一般人更加敏銳的。
那晚,顧嘉失眠了。
劉一航呢,就總是追在顧嘉屁股后面問,老大,你是攝影師啊,你這么厲害,為什么不自己拍?這樣追問,并不是劉一航具有足夠的審美能力判斷安曄或是自己拍的照片,采光,構(gòu)圖,色彩到底好不好看,而是他陪伴過顧嘉追求攝影之夢整整一年,他深深明白顧嘉對于攝影的熱愛,他不懂為何自從回到小紅亭,顧嘉把自己所有的設(shè)備封存了起來,碰都不碰一下。然而,遇上顧嘉,劉一航將會永遠(yuǎn)是個孩子,他無法長大,不會懂的。
沒有人知道那些得獎的,甚至在當(dāng)年很多人競拍出高價想買回去的攝影作品去了哪里,也將不會有人知道。守著小紅亭三年多,顧嘉偷偷的把自己曾經(jīng)拍賣競價都舍不得賣的攝影作品都賣了,一件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