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起身子提起腿

一

《金瓶梅》第二十七回“醉鬧葡萄架”極盡描摹，讀者大都以為色情指數全書第一。大官人酒興之下，無意中想出奇招，一曰吊起，二曰提腿，雙管齊下，金蓮便擺出一個全無遮攔的造型，以供觀看。

色情是從男性把女性的身體當作窺視的對象時開始的，然而對象卻是一具活生生的肉體，她可以被看，也可以躲避，而且自從男性開始看，女性也就開始躲避。所以為了方便觀看所做的一切努力，就成了色情的主題。“吊起來看”和“提起腿看”便是色情幻想的兩大題目。吊起來的目的是固定，提起腿的目的是展開，吊起身體相當于裱釘書脊，提起雙腿相當于切開頁邊，吊起身子提起腿，一本春宮書整裝已畢，敬請收看。

席勒（Egon Schiele）作品（1913）

薩德小說《朱斯蒂娜》插圖（1797年版）

視覺檢驗大概是人唯一真正信賴的信息來源，“看見”，可以證實欲望的存在，由此推論，“被看見”想必意味著委身相許的意愿。然而自從人類直立行走，看見與否就成了一個問題。從下往上是一個也許有效的窺測角度，從衣料和膝腿那狹窄的縫隙之間，目光尋求那被想象和期待的秘境，那是令人難堪的身體弱點，也是不無驕傲的誘惑源泉。從下往上，不僅是視覺的延伸，也是想象力的伸展，在重重疊疊的衣料阻隔下，色情幻想的觸角尋找與那隱秘之地同質、或異質而關系密切的觀看對象，絲襪、膝蓋、內衣和內衣上的褶皺——這既是某種退而求其次的方案，也是對性感地帶的不斷擴展。在錢德勒（Raymond Chandler）編劇、比利·懷爾德（Billy Wilde）導演的黑色電影《雙重賠償》（Double Indemnity）中，面孔嫵媚手段冷酷的Phyllis左腳踝上戴著金腳鐲，當她提起左腿擱坐在保險推銷員Neff面前時，情欲和陰謀雙重地開始了，昏暗的起居室里，腳鐲從下往上熠熠發光，Neff用推銷員特有的那種形式上禮貌、內容上粗俗的方式說：“夫人，你的腳鐲真是一個小可愛。”（That’ s a honey of an anklet you’ re wearing），可愛的當然不只是鐲子。

《雙重賠償》劇照

吊起來和提起腿是兩種從下往上看的解決方案。《金瓶梅》是極端的例子——那種直接展露的方式可能有最為強烈的視覺效果，卻不免缺乏幻想特質。隨著人類的色情體域不斷向從頭發到腳趾的身體的每一部分擴展，吊起來和提起腿在更廣泛的意義上，也在被色情的目光不斷重新規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