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府前的渠水,至今未撈起過人尸,渠眼也從未被堵塞過,而且渠道全部被斷了,當時僅憑宗廖一言,便將文家打入萬劫不復之地,實是……”文朗又是慨嘆唏噓,也毫不作隱瞞。
“宗廖?好似在哪里聽說過。”唐元微微一尋思,出口言道。
“也算是皇親國戚,畢竟和圣上為同一母姓,不過在朝中的地位并不怎么高,也就是二三品的樣子。”文朗牽起了思緒,神色大有茫然。
“那如今還是如此嗎?”唐元又問道。
“也差不了多少,應該是個二品,最近好像身體有些抱恙,一直不上朝了,由嫡子宗靂掌權,具體的府中內斗,吾并不知曉,想必也不太平。”文朗挑挑眉,一副無辜模樣。
“嗯,改日吾便去探個究竟,所以到底文氏是冤枉的,雖然唐文兩家素不交好,但大理寺還是絕對明正的,這點請公子放心,倘若可以,現在還請公子寫些相關,吾去尋尋案宗。”唐元抿抿唇,就要往寺中走。
文朗也匆匆跟上,卻不意間,掉落了夾在腰帶中的一枚檀木牌。
大理寺庭院寬寬,唯見一檀色拾物。
漸近正午,卻仍是日光慘淡,陰風徐徐,室內有些燥熱,二人對坐漆木桌幾,文朗執筆,落字朗毅款款,面色并不好看,而唐元也是書字,不過那些許歪扭的墨點字,卻有難以辨認之勢,握筆也不美觀,左掌按在卷紙左角側,右手斜握著分叉的毛筆頭,口中叼著一支略小的狼毫筆,左小腿橫架在右腿膝上,脊背微微弓起,確實不美觀。
文朗寫罷,抬起頭,看到唐元的姿勢,噗嗤一笑,本來蹙起的眉頭便一下舒平了,覺得十分滑稽,這個捕快倒是很有意思。
唐元聞聲也抬眸一看,剛好映進那深邃墨如淵的狹瞳,漆然的劍眉下,令人難懂的神色。
唐元癟癟唇,舉起沾滿黑墨的手,玉白襯玄墨,甚是觸目,啞然間彎起了秀眉,憨憨地笑了。
“唐捕快不會寫字,說出去要不要驚掉全城人的下巴。”文朗打趣道,邊說邊遞過手中的白絹。
“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文公子辦案這方面相必還不如唐某吧。”明明輕描淡寫,卻又鋒芒畢露,唐元接過了手絹,揉作一團,墨跡斑斑,倒有些水墨畫的意境,不過實在不太合適。
文朗眸色一沉,隨后又無奈收回那有韻味的手絹,將筆下的卷紙推到唐元面前,緩緩道:“吾知道的便是這些。”
唐元也把自己的寫錄放在文朗前面,靜觀其變,不料文朗直接拿過桌幾當中的案宗,完全忽視唐元的筆寫,饒有興致地翻看著。
唐元也不惱,就進了案宗架門,繼續找尋有關的案子,秀指輾動之間,手一頓,徑直抽出一卷案宗,也是陳年舊事案了,不過宗面上有“文氏合案”四字,想來可以并查,便攜著有些份量的案宗,徐徐向寺室正側的桌幾微步去。
“……文氏府中搜出與溫氏暗結之書,皆是密謀覆君之說,字眼之中大有造反之意,臣以為,無論真假與否,文溫二氏必要嚴查,以絕后患……‘圣上批閱’……(此為茅冼之言)
“……文氏與外族亦有勾結之跡,文府內盡有朝中進貢絕無的域品,且文氏近來府上開支大大增加,卻不見錢兩有損,想來是有受賄,我等皆認為匈奴大有進臨之勢,而‘火常滅于苗’,圣上若不明察,恐怕后患無窮……‘陛下已閱’……(此為高閔之言)
“……秘……文相公朝上公然狂言陛下,曰:‘陛下無統天下之能,需有大佐相輔。’此為辱罵陛下,想必相公放肆慣了,也無暇顧及身份貴賤了,既說陛下無能,又道陛下無力舉賢才,也是在污蔑臣等,其目的不過重掌大權,再次傾朝,復壓制國,實在令人…………‘陛下已閱’……(此為宗廖之言)
“……
“……回稟陛下第一書:‘臣與溫同公皆為高位臣子,當以輔佐圣上為本命,并無二心,圣上莫要多慮,再者,溫同公與臣也是鞏王心切,所以交流便有繁,便請圣上開恩。’……‘圣上批閱’……(此為文相公文冕:文朗祖父之辯言)
“……回稟陛下第二書:‘臣實在冤枉,陛下千萬莫動了龍顏,傷身。臣不過以求我匈狄夷結好,避免戰爭殃及百姓,不知怎么就成了這般誣陷,而文府的開銷只是供了大兒的學餉和傭仆的翻整以及小女的嫁妝,多出的俸祿則是些宮中交好的禮送之物,臣知圣上嚴明,定能實判’……‘陛下已閱’……(此為文冕之言)
“……回稟陛下第三書:‘……微臣……從未有過壓天之念……只是一時意氣用事,而臣又素與宗廖不相為和,多有矛盾,所以傳言不可輕信……微臣不是質疑陛下之意,懇求陛下莫誤會……這……臣父親常教臣不與人爭,所以并未將宗司農之語放在心上,不想陛下心細,如今只得再表不敬,還望陛下不與微臣相見識,若是陛下覺得實在礙眼,微臣盡量避之,還請陛下保微臣這顆項上人頭,上有老下有小,而微臣本就一小職,不足掛齒,多謝陛下隆恩……”……‘圣上批閱,貶為柳州刺史,即日起程。’……(此為文太常文閥:文朗之父緩刑言)”
“哈呵…………這離奇也真是令人無言,文府的囂張氣焰怎的每況愈下?不過,若非先皇的刻意針對,倒也不至于如此……只是選了一些略閱一下,確實經典。”唐元無力道,合上了案宗,拋給了有些呆滯的文朗,確實,倘若不是今日來大理寺一趟,自己怎會知道當年的內情?
“話說這些都是半真半假的,主要還是得靠人自己去辨別。”唐元自顧自道,拾掇著桌幾上的各類雜物。
“唐捕快,今日真是多謝了。”文朗這才緩過神來,收起該帶的紙張,清聲道謝。
“不謝……”唐元疊好了卷張,正要回聲,側過頭便不見了文朗,斷了音節,微微一舒嘆,準備今夜好好犒勞自己。
俄頃,大理寺寂了,沙漏又完了一遍,卻沒有人再去倒一回。
良久,霞色初現,微顯緋艷,酡顏伴清灰,深靛勻玄墨,夜空正中,漸起一明瀾星點,無人同賞黯景,煞孤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