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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開尾

“鮫人開尾,需心甘情愿,再輔以藥物。你用情意讓鮫人說話,我也可以用他對你的情意,讓他割開尾巴。”

順德公主其愿有三,一愿此妖口吐人言,二愿此妖化尾為腿,三愿其心永無叛逆。

而今,順德公主的第一個愿望實現了。

是紀云禾幫她實現的。雖然在這個比賽的開始,紀云禾決定要這樣做,并且有十成信心,她可以在林昊青之前讓鮫人開口說話。

但……不是以如今的方式。

紀云禾走進厲風堂,在青羽鸞鳥作亂之后,厲風堂塌了一半,尚未來得及修繕,天光自破敗的一邊照了進來,卻正好停在主座前一尺處。

林滄瀾坐在陰影之中,因為有了日光的對比,他的眼神顯得更加陰鷙,臉上遍布的皺紋也似山間溝壑一般深。

卿舒站在他的身后,比林滄瀾的影子還要隱蔽。林昊青立于大殿右側,他倒是站在了日光里,恍然一瞥,他長身玉立,面容沉靜,仿佛還是紀云禾當年初識的那個溫柔大哥哥。

其他馭妖師分散在兩旁站著。

所有人都靜靜地看著紀云禾一步一步走向主座,終于,在林滄瀾面前三尺,她停住了腳步:“谷主萬福。”她跪地行禮,似一切都與往常一樣。

林滄瀾笑了笑,臉上的褶子又擠壓得更深了一些:“起來吧。你現在可是馭妖谷的功臣。”

“謝谷主。”紀云禾起身,依舊站在主殿正中。

林滄瀾繼續說著:“青羽鸞鳥大亂馭妖谷,帶走雪三月,致谷中多名馭妖師受傷、死亡,或失蹤……喀喀”他咳了兩聲,似無比痛心,“……朝廷震怒,已遣大國師追捕雪三月與青羽鸞鳥。”

紀云禾聞言,無任何表情,心里卻為雪三月松了一口氣。

還在通緝,就代表沒有抓住。

好歹,這短暫時間里,雪三月是自由的,也是安全的。

這一場混亂,哪怕能換一人自由,也還算有點價值。

“朝廷本欲降罪于我馭妖谷,不過,好在你……”林滄瀾指了指紀云禾,“你達成了順德公主的第一個愿望,順德公主甚為開心,向今上求情,今上開恩,未責怪我等。云禾,你立了大功。”

馭妖谷無能,放跑青羽鸞鳥是國事,順德公主要鮫人說話是私事,今上因私事而改國事……紀云禾心頭冷笑,只道這小皇帝真是無能得被人握在手里拿捏。

這個皇帝的同胞姐姐,權勢已然遮天。

雖然心里想著這些,但紀云禾面上一分也未顯露,只垂頭道:“云禾僥幸。”

“谷主。”旁邊一馭妖師走出,對著林滄瀾行了個禮,道,“護法令那頑固鮫人口吐人言,實乃馭妖谷之幸,但屬下有幾點疑惑不明,還想請護法解答。”

紀云禾微微側頭,瞥了一眼那馭妖師,心下明了——這是林昊青的人,是林昊青在向她發難呢。

紀云禾回過頭來,繼續垂頭觀心,不做任何表態。

林昊青的發難,林滄瀾豈會不知。林滄瀾不允,便沒有人可以為難她。而林滄瀾允了,便是林滄瀾在向她發難。

在這個大殿之中,她要應付的不是別人,只有林滄瀾而已。

林滄瀾盯了那馭妖師片刻,咳嗽了兩聲:“問吧。”

紀云禾微微吸了一口氣,這個老狐貍,果然就是見不得人安生。

“是。屬下想知,我等與青羽鸞鳥大戰之時,未見護法蹤影,護法能力高強,卻未與我等共抗強敵,請問護法當時在何處行何事?這是第一點疑惑。”

“其次,這鮫人冥頑不靈,諸位皆有所知。護法與鮫人一同消失,到底是去了何地,經歷了何事?為何最后又會出現在厲風堂后院?此為第二點疑惑。第三,護法與鮫人出現之后,護法昏迷之際,鮫人拼死守護護法……”

拼死守護……

長意這條傻魚,有這么拼嗎……

紀云禾心緒微動,卻只能忍住所有情緒,不敢有絲毫表露。繼續聽那馭妖師道:

“被擒之后,鮫人也道出一句話,此言便只關心護法安危,屬下想知,護法與這鮫人,而今到底是什么關系?”

馭妖師停了下來,紀云禾轉頭,望向馭妖師:“問完了?”

紀云禾眸光冰冷,看得發問之人膽戰。

他強作鎮定道:“還請護法解答。”

“這些疑惑,不過是在質疑我這段時間到底干什么去了。沒什么不可說的。”

紀云禾環視眾人一眼:“與青羽鸞鳥一戰,我未參與,是因為貓妖離殊破開十方陣之后,我觀地面裂縫,直向鮫人囚牢而去。憂心鮫人逃脫,便前去一觀。與青羽鸞鳥一戰對我馭妖谷來說極為重要,保證鮫人不逃走,難道不重要嗎?諸位皆舍身與青羽鸞鳥一斗,是為護馭妖谷聲譽,保住鮫人,亦是我馭妖谷的任務。”

“而今看來,要留下青羽鸞鳥,即便多我一個,也不太可能,但留下鮫人,只我一個,便可以了。”

紀云禾說話沉穩有力,不徐不疾,道完這一通,馭妖師們面面相覷,卻也沒有人站出來反駁她。

“我尋到鮫人之時,鮫人牢籠陷落,嵌于裂縫山石之間,我正思索該如何處置他時,十方陣再次啟動。諸位應當尚有印象。”

眾人紛紛點頭。

“我與鮫人消失,便是被再次啟動的十方陣,拉了進去。”

殿中一時嘩然。

發難的馭妖師大聲質疑:“十方陣已被破,谷主用陣法殘余之力對付青羽鸞鳥,你如何會被十方陣拉進去?”

“我何必騙你。十方陣陣眼有十個,一個或許便在鮫人那牢籠地底之下,另一個便在厲風堂后院池塘之中。是以我和鮫人才會忽然從池塘出現。你若不信,那你倒說說,我要怎么帶著這么一個渾身閃光的鮫人,避過眾人耳目,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厲風堂后院,我又為何要這樣做?”

“這……”

“再有,鮫人護我,關心我安危,有何不可?”

其實,紀云禾這趟來,倒是巴不得有人向她發難,不然她還找不到機會替自己“邀功”呢。

紀云禾盯著那馭妖師,道:

“我教谷中新人的時候,多次提到過,馭妖,并非粗魯的毆打,才能使其屈服。馭妖,便是觀其心,辨其心,從而令其心順,順則服。諸位別忘了,順德公主除了要他說話,要他長腿,還要他的心永不叛逆。”

紀云禾輕蔑地看著殿中的馭妖師們,當需要用專業技能說話的時候,他們便都同啞了一般,不開口了。

紀云禾接著發問:“這鮫人冥頑不靈的脾性,在座諸位難道不知?若用一般手段便能使其屈服,順德公主何至于將他送到我馭妖谷來?我使一些軟手段,令他以另一種方式屈服,有何不可?我為馭妖,在他面前演一演戲,倒也成罪過了?”

這一席話問完,全場當即鴉雀無聲。

她說這些話,半真半假,虛虛實實,誰也沒辦法質疑什么。

只是她這話里面唯一的漏洞,便是她去林滄瀾的書房里拿了藥。

但先前卿舒也替林滄瀾說了,都是些溫補的藥,谷主斷不會因為這些而降罪于她。卿舒也說了,谷主不想讓她死,還要保她的護法之位。

所以,紀云禾當著林滄瀾的面光明正大地說謊,林滄瀾也不會戳穿她。

他為難她,只是想讓他生性溫厚的兒子看看,這個奸狡的紀云禾是如何安然渡過這些難關的。他是想告訴他的兒子,這些手段,太簡單了。

他只是借紀云禾來教育自己的孩子,告訴他,要害一個人,不能這么簡單地去布局。

這個老狐貍一直都是這樣,用她來當教材。

紀云禾瞥了林昊青一眼,果然看見林昊青面色沉凝,雙手在身邊緊緊地握成了拳頭。

事到如今,紀云禾也對這樣的場景沒有什么感觸了,這么多年,不管她再怎么不想,她都做慣了那個被仇恨的人。

只是,林滄瀾在眾目睽睽之下利用她,今天,紀云禾也要利用這個“眾目睽睽”,提出自己的要求了。

“谷主,在十方陣中,屬下便在思索,離開十方陣后,如何將此鮫人馴服得更加溫馴,滿足順德公主的愿望。”

“哦?”林滄瀾盯著紀云禾,“你思索出了什么?”

“屬下認為,此鮫人性情冥頑,需以懷柔之計,方有所得,而今我已取得了鮫人的些許信任,還望谷主特許,之后,在我與鮫人相處之時,有權令他人離開或停止懲罰鮫人的行為。”

紀云禾望著林滄瀾,面上神色冰冷,仿佛這一切真的都是在全力以赴,要將那鮫人馴服,要奪得這谷主之位。

提出這個要求,林滄瀾對她心思的猜測或許會有很多種,他會覺得,這個紀云禾,當真想借這個比賽來贏谷主之位了。他也會想,這個紀云禾背后又盤算著,借用這個比試圖謀些什么。

但他永遠都不會想到,這個紀云禾,只是單純地不想讓鮫人再挨打了。

她不想讓他受折磨,也不想再看到他奄奄一息的模樣了。

她只是打心眼里認為,長意這樣的鮫人,應該得到上天最溫柔的對待。

而這樣單純的想法,是絕對不會出現在林滄瀾的腦海中的。

林滄瀾與紀云禾的目光在大殿之中相觸,很快,他便做了決定,因為老狐貍永遠覺得自己會算計到他人前面。

他咳嗽了兩聲,說:“當然了,雖說你與昊青之間有比試,但我馭妖谷的本心,還是要為皇家行事,誰能達成順德公主的愿望,誰有達成這個愿望的方法,老夫,自然都是支持的。”

紀云禾微微勾起了唇角。

眾目睽睽之下,林滄瀾必然要做這樣的選擇。因為朝廷把控馭妖谷,不可能只憑遠在天邊的大國師的威風,馭妖谷中必有朝廷的耳目。

是以林滄瀾行事,也不能無所顧忌。

紀云禾今日在這大殿上說的話,也不單單是說給在座的人聽的。

還有另一只手,另一雙眼睛,看著她,以及整個馭妖谷。

不過眼下,紀云禾是真的感到開心,此后,她可以名正言順地攔下那些對長意的無盡折磨。

而至于他人怎么看待她的笑,她卻不想管了。

“不過,”林滄瀾再次開口,“云禾初醒,還是將養比較重要,你們都是我的孩子,切莫累壞自己。”

紀云禾拿不準林滄瀾這話的意圖,最后抱拳應是。

林滄瀾便揮揮手:“乏了,都各自退下吧。”

馭妖師們行罷禮,各自散去,紀云禾與林昊青走在眾人后面,兩人并沒有互相打招呼,只是在擦肩而過的時候,林昊青淡淡瞥了紀云禾一眼。

“第一局,算你贏了。”

紀云禾看著他,如同往常一樣,靜靜地目送他離開。

所有人都走了,紀云禾才邁步離開大殿。

殘破的大殿外,日光傾灑,紀云禾仰頭,曬了好一會兒太陽,才繼續邁步向前走。

她喜歡曬太陽,因為這是她在馭妖谷中,在詭譎的算計里,唯一能感受到“光明”的時候。

入了夜,紀云禾打算去看望一下長意。可她出了院子,卻發現門外守著兩名馭妖師。

他們將她攔下:“護法,谷主讓護法這些天好好休息一下,還望護法別辜負了谷主一番心意。”

“屋里躺得乏了,出去走走也算休息了。”紀云禾揮開一人的手,邁步便要往前走,兩人卻又進了一步,將她攔住。

“護法,谷主的意思是,讓你在屋里休息就行了。”

紀云禾這才眉眼一轉,瞥了兩人一眼,心底冷冷一笑,只道林滄瀾這老狐貍心眼小,他定是記恨自己今日在殿上提了要求,所以這是隨便找了個由頭,將她軟禁起來了。

“那依谷主的意思,我該休息多久?”

“谷主的意思,我等自是不敢妄自揣測。”

嘴倒是緊。

紀云禾點點頭:“好。”她一轉身,回了院子,也不關門,就將院門大開著,徑直往屋內走去,去了里屋,也沒關門,在里面開始翻箱倒柜地找東西。

門口兩人相視一眼,神色有幾分不解,但也沒有多言。

過了片刻,紀云禾抱了一個茶臺和一堆茶具出來。她半分也沒有被軟禁的氣惱,將茶臺往院內石桌上一放,轉頭招呼院子門口的兩人:“屋內坐著悶,你們站著也累,過來跟我喝茶吧,聊聊。”

她說著,掐了個法訣,點了根線香,香氣裊裊而升,散在風中,隱隱傳入了兩人的鼻中。

兩人又是不解地對視一眼,隨即搖頭:“護法好意心領了,我們在這里守著便好,不讓他人擾了護法清凈。”

“也行。”紀云禾沒有絲毫強求,兀自坐下了,待得身邊火爐燒滾了水,她便真的倒水泡起了茶,一派閑適。

兩人見紀云禾如此,真以為這護法與大家說的一樣,是個隨意的性子,他們站在門外不再言語。

月色朦朧,馭妖谷的夜靜得連蟲鳴之聲都很少。

紀云禾靜靜地賞月觀星,整個院中,只有杯盞相碰的聲音,到線香燃盡,煙霧消散,紀云禾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她再次走到門外,這次,再沒有人伸手攔住她。

紀云禾出了院子,轉頭看了眼門口靠墻站著的兩人,兩人已經閉上了雙眼,睡得深沉,一人還打起了呼嚕。

“請你們喝醒神茶不喝,果然睡著了吧。”紀云禾說著,又伸了個懶腰,“睡半個時辰也好,你們都累了。我待會兒就回來啊。”

她擺擺手,照舊沒有關門,大搖大擺地離開。

她穿過馭妖谷內的花海。馭妖谷中的花海在之前的戰役之中,已經被毀壞得差不多了,大地龜裂,殘花遍地,沒有了之前馥郁的花香,但也沒有人會在深夜路過這個地方。

紀云禾有些嘆息,這馭妖谷花海中的花香,有很好的靜心安神的作用,再稍加煉制,便與迷魂藥沒什么兩樣。

只可惜了之前她并未煉制太多線香,而今這花海殘敗,要等它們再長成那么茂盛的模樣,不知又要等到哪一年了,這安神的香真是用一根少一根,今天若不是為了去看看長意,她倒舍不得點了。

紀云禾未在這片荒地停留太久,徑直向新關押長意的囚牢走去。

一路上,紀云禾一個馭妖師都沒有碰到,她之前想好的躲避他人的招倒沒了用武之地,一開始她走得輕松,越走卻越覺得奇怪,鮫人對馭妖谷來說那么重要,上次已經逃脫了一回,林滄瀾怎么可能不讓人看著他?

快到關押鮫人的地方,紀云禾心中的疑惑已經變成了幾分慌張,結合林滄瀾軟禁她的舉動,紀云禾心里隱隱有了個猜測,然則這個猜測她不愿意相信,所以她心里竟拼盡全力地在否認。

到了地牢外,依舊沒有一名馭妖師,紀云禾腿腳有些顫抖地快步跑進地牢。

牢中石壁上火把的光來回跳動,紀云禾略顯急促的腳步聲在空空蕩蕩的地牢中回響,她終于走到了地牢之中,牢中里里外外貼著禁制的黃符,這么多黃符,足以將妖怪的妖力全部壓制。

潮濕的地牢中,正立著兩人。

一人是拿著刀的林昊青,一人是被釘在墻上,血流滿地的長意。

林昊青手上刀刃寒光凜冽,黏稠的鮮血順著刀刃,一滴一滴流在地上。

長意雙手與脖子被玄鐵固定在了墻上,他身體皮膚慘白,一頭銀發垂下,將他整張臉遮住,而那條屬于他的巨大尾巴……已經不見了。

他的尾巴被分開,在慢慢地,慢慢地,變成人腿的形狀。

紀云禾站在牢籠外,只覺自己身體中所有溫熱的血一瞬間消失了,寒意撞進她的胃里,直至貫穿脊柱,那戰栗的寒意,順著脊梁骨爬到后腦上,隨即凍僵了她整個大腦。

紀云禾臉上血色霎時間退去。

“長意。”她顫抖著唇角,艱難地吐出了他的名字。

但并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被釘在墻上的鮫人,宛如死了一般,腦袋無力地垂著。之前,這個鮫人無論受到多么大的折磨,始終保持著自己神志的清醒,而現在,他已經完全失去了意識。

紀云禾的聲音雖沒有喚醒長意,卻喚得長意面前的林昊青回了頭。

他似乎并不奇怪紀云禾會來這里。

林昊青甩了甩手上的刀,黏稠的鮮血被甩出來幾滴,有的落到紀云禾腳下,有的則甩到了她的衣擺上,霎時間,血液便被布料的縫隙吸了進去,在她衣擺上迅速染出一朵血色的花。

“你來了也沒用。”林昊青冷漠地將刀收入鞘中,“鮫人的尾巴是我割開的,大家都知道了。”

林昊青冷漠地說著。

他不關心紀云禾是怎么來的,也不在乎自己對鮫人做了什么,他只在乎,順德公主的第二個愿望,是他達成的。

“第一局,算你贏了。”這句不久前林昊青在厲風堂前說的話,忽然閃進紀云禾腦中。

原來,“算你贏了”的“算”,是這個意思。

原來,他特意說這一句話,是對順德公主的第二個愿望志在必得。

林滄瀾軟禁她,林昊青給鮫人開尾……原來,他們父子二人搭檔演了一出這般好的戲。

一時間,這些思緒盡數涌入紀云禾腦海之中,方才瞬間離開周身的溫熱血液像是霎時間都涌回來了一樣,所有的熱血都灌入了她的大腦之中!

在紀云禾渾身僵冷之際,林昊青倏爾一勾唇角,冷冷一笑。

他看好戲一般看著紀云禾:“鮫人開尾,需心甘情愿,再輔以藥物。你用情意讓鮫人說話,我也可以用他對你的情意,讓他割開尾巴。”

林昊青此言在紀云禾耳中炸響,她看著墻上的鮫人,但見他分開的尾巴漸漸變得更加像人腿,他漂亮的魚鱗盡數枯萎落地,宛如一地死屑,那蓮花魚尾漸漸變短,化為五趾。

紀云禾手掌垂于身側,五指卻慢慢握緊成拳。

林昊青盯著紀云禾,宛如從前時光,他還是那個溫柔的大哥哥,他喚了聲她的名字:“云禾。”他一笑,眼神中的陰鷙,竟與那大殿之上的老狐貍如出一轍……

“你真是給我出了一個好主意。”

聞聽此言,紀云禾牙關緊咬,額上青筋微微隆起,眼中血絲怒現,再也無法壓抑這所有的情緒,紀云禾一腳踢開牢籠的大門,兩步便邁了進去。

林昊青轉頭,只見紀云禾的神色是他從未見過的冰冷。

還未來得及多說一個字,紀云禾一拳揍在林昊青臉上。

皮肉相接的聲音是如此沉悶,林昊青毫無防備,徑直被紀云禾一拳擊倒在地,他張嘴一吐,混著口水與血,竟吐出了兩顆牙來。

林昊青還未來得及站起身,紀云禾如猛獸捕食一般,沖上前來,抓住林昊青的衣領,不由分說,兩拳、三拳,數不清的拳頭不停地落在林昊青臉上。

劇痛與眩暈讓林昊青有片刻的失神,而紀云禾根本不管不顧,仿佛要將他活活打死一樣,瘋狂的拳頭一直落在他臉上。

終于,林昊青拼盡全力一抬手,堪堪將紀云禾被血糊住的拳頭擋住。

鮮血滴答,已經分不清是他的血,還是紀云禾自己拳頭上的血。

“紀云禾。”林昊青一只眼已經被打得充了血,這讓他看起來像一個真正的妖怪,“你瘋了。”

從他的眼中看出去,整個牢籠一片血色,而坐在他身上,抓住他衣領的紀云禾,在這片血色當中卻出奇地清晰。

她目光中情緒太多,有痛恨,有憤怒,還有那么多的悲傷。

“你怎么會變成這樣?”紀云禾聲音萬分嘶啞,若不是在這極度安靜的地牢之中,林昊青幾乎不可能聽見她的聲音。

林昊青躺在地上,充血的眼睛直視紀云禾,毫無半分躲避,他像一個不知肉體疼痛的木頭人,血肉模糊的臉上,還帶著幾分笑意,而眼神卻是毫無神光,宛如沒有靈魂一般麻木,他反問紀云禾,聲音也是被沙磨過般喑啞。

“大家想要的少谷主,不就是這樣的嗎?”

林昊青的話,讓紀云禾的拳頭再也無法落在他臉上。

他為什么會變成這樣,紀云禾再清楚不過。

便在紀云禾失神之際,林昊青一把將紀云禾從自己身上掀了下去,他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血紅的眼睛往墻上一瞥,隨即笑出了聲來。

“護法。”林昊青挺直了背脊,傲慢地看了眼坐在地上的紀云禾,“鮫人開尾完成了。你要想與他相處,便與他相處就是。”

林昊青捂著嘴,咳嗽了兩聲,并未計較紀云禾打了他的事,自顧自開門離去。

對他來說,第二局贏了就行了。別的,他不在乎。

他只想贏過紀云禾,贏過這個從小到大,似乎樣樣都比他強一些的馭妖谷護法。

贏了她,就足以讓他開心了。

紀云禾的憤怒,在他看來就是輸后的不甘,她越憤怒,他便越是開心。

林昊青帶著笑意離開了地牢,而紀云禾看著墻上的長意,過了許久,才站起身來。

鮫人開尾已經完成了。

他赤身裸體地被掛在墻上,他擁有了普通人類男性的雙腿,有了他們所有的特征,唯獨失去了他那漂亮的大尾巴——再也不會長回來了。

紀云禾握緊拳頭,咬緊牙關,狠狠一拳捶在身邊的地牢欄桿上。

牢籠震動,頂上一張黃符緩緩飄下。

而在黃符飄落的這一瞬間,墻上的人呼吸微微重了一瞬,極為輕細的聲音,但在寂靜的牢籠中卻是那么清晰。

紀云禾深吸一口氣,將所有情緒都收斂,她站起身來,緩步走到長意身前。

銀色長發末端顫動,長意醒轉過來,他睜開了眼睛,還是那般澄澈而純凈的藍色。

“長意。”紀云禾喚他。

她沒有把他從墻上放下來,剛開尾的鮫人,腳落地,應該會像針扎一樣地疼痛吧。她只是仰頭望著被釘在墻上的長意,靜靜地看著他。

長意目光與她相接,看了紀云禾許久,似才找回自己的意識一般。他張了張嘴,卻無力發出任何聲音。

紀云禾心中一抽,要鮫人開尾,最重要的條件就是鮫人心甘情愿。如果鮫人不愿意,即便給他喂再多的藥,將他的尾巴都剁碎,也不會開尾成功。

紀云禾猜都能猜到他們是怎么讓長意開尾的。

“他們肯定騙你了。”紀云禾拳頭緊握,唇角微微顫著,“抱歉。”

長意垂頭看了紀云禾許久:“你沒事……就好。”他聲音太小,幾乎聽不見,紀云禾是看著他嘴唇的形狀,猜出來的。

而這句話,卻讓紀云禾宛如心窩被踹了一腳般難受。

她幾次張開唇想要說些什么,但最后都閉上了。

面對這樣的長意,她根本不知道該說什么安慰的話,或者,他根本不需要她的安慰。

他做了他決定做的事,這件事的后果,他早就想清楚了……

又怎么可能不清楚呢……

“長意,我如何值得你……這般對待。”

長意沒有說話,大概也是沒有力氣說話了,開尾這件事對他來說,是巨大的損耗。

紀云禾便不問了,她就站在長意面前,手中掐訣,指尖涌出水流,她指尖輕輕一動,地牢之中水珠落下,仿佛在下雨般,滴滴答答,將長意蒼白的身體浸潤,也清洗了這一地濃稠的鮮血。

水聲滴答,紀云禾垂頭看著血水慢慢流入地牢的出水口,像是要打破這死一般的寂靜,她倏爾開口。

“林昊青以前不是這樣。”她說,“我最初見他的時候,他性格很溫和,對我很好,把我當妹妹看,我也把他當哥哥。那時他養著一條小狗,林滄瀾給他的,他給小狗取名字叫花花,因為小狗最喜歡在花海里咬那些花,鬧得漫天都是花與葉。”

紀云禾說著,似乎想到了那場景,微微勾起了唇角。

“他很寵愛花花,后來,沒過多久,林滄瀾讓他把狗殺了。他沒干,挨了好一頓打,也沒干。然后林滄瀾就威脅他說,他不把狗殺了,那就把我殺了,如果他不殺我,那林滄瀾就自己動手殺了我。”

紀云禾神色平淡,仿佛在講別人的故事。

“林昊青就號啕大哭著把花花掐死了。”

紀云禾揮揮手,地牢中的“雨”便下得更大了一些。“那天是一個雷雨夜,他在院中掐死花花的時候,渾身都濕透了。但那條狗到死的時候,都沒有咬他一口……他難過得大病一場,林滄瀾就在他病著時,把花花燉了,喂他一口口吃了。他一邊吃一邊吐,一邊還要聽著林滄瀾的呵斥,罵他窩囊無用,嫌他婦人之仁。”

“林滄瀾說,馭妖谷未來的谷主,必須要心狠手辣。不僅要吃自己養的狗,還要會吃自己養的人。”

長意看著紀云禾,雖然做不了任何反應,但他的眼睛卻一直盯在她身上,沒有挪開。

“林昊青病好了,我去看他,我問他,是不是討厭我了,畢竟他為了我,把那么喜歡的小狗殺掉了。但林昊青說沒有,他說我沒有錯。他說,這件事情里,還能讓他找到一點安慰的,就是至少救了我。”

紀云禾抬頭,與長意的目光相接:“長意,那時候的林昊青,和你挺像的。但再后來……”

再后來,就要怪她了。

“我和林昊青感情越來越好,我們一起做功課,我有不懂的,他就教我,他常說我聰明,林滄瀾也不吝嗇夸獎我,他還將我收作了義女,在所有人眼里,我們的關系都好極了。”

“可是我也只是訓練林昊青的工具而已,和花花一樣,花花是注定要被吃掉的狗,而我就是那個注定要被吃掉的人。”

紀云禾眸光漸冷:“林滄瀾讓我和林昊青去馭妖谷中一處洞穴試煉,洞穴里有一個蛇窟,林昊青最怕蛇了,所有人都知道,所以林滄瀾讓我把林昊青推進去。”

紀云禾說得很簡略,但背后還有林滄瀾喂她秘藥之事。在小狗花花死后,林滄瀾就給紀云禾喂了秘藥。從那時候起,她每個月都要等林滄瀾賜她解藥,這樣才能緩和她身體里撕裂一樣的疼痛。

她變成了林滄瀾的提線木偶。

林滄瀾讓她把林昊青推進蛇窟,她沒有答應,她生不如死地熬了一個月,林滄瀾和她說,不是她,也會有別人來做這件事。

所以紀云禾點頭了。

她答應了。

很快,林滄瀾便安排她與林昊青去了蛇窟。

“走到那蛇窟邊的時候,林昊青站在我面前,背后就一條路,我堵住了,他就出不去,他并沒有意識到自己處于什么樣的境況之中,他護在我身前,忍住懼怕說:‘沒關系,我保護你,你快跑。’”

紀云禾扯了一下嘴角:“我沒跑,我和他不一樣,我不怕蛇,我堵住路沒動,是因為我還在猶豫。”紀云禾垂頭,看著自己的掌心,“我還在想,干脆自己跳進去算了,這樣就一切都解脫了。但是沒等我想明白,我的手肘就猛地被人擊中了,我的手掌抵到他的腰上,把站在蛇窟邊的林昊青推了下去。”

紀云禾當時沒有動手,是林滄瀾派來監視他們的卿舒等不了了,用石子擊中了她的手肘,讓她把林昊青推了下去。

而那時,以她和林昊青的靈力,根本無法察覺到卿舒的存在。

“我當時轉頭,看見了林滄瀾的妖仆,她冷冷地瞪了我一眼。我一回頭,又看見掉進蛇窟的林昊青,我至今猶記,他不敢置信的目光,仿佛是見了鬼一樣。”

“我那時候就明白了,林滄瀾想要一個心狠手辣的兒子,林昊青一天沒有變成他想要的模樣,那這樣的事情就一日不會斷。所以,當林昊青再次伸出手向我求救的時候,我做出了選擇。”

“我站在蛇窟邊,一腳踢開了他伸出來向我求救的手。”紀云禾眼睛微微紅了起來,“我和他說,憑什么你一出生,就注定擁有馭妖谷谷主之位,我說,你這么懦弱的模樣,根本不配。我還說,我這段時間,真是惡心死你了。你就死在這里吧。”

再說起這段舊事,紀云禾仿佛還是心緒難平,她沉默了許久,再開口時,聲音喑啞了許多。

“后來,林昊青好像就真的死在了那個蛇窟中。”

“他被人救出來之后,宛如被毒蛇附身,再也不是當初的溫和少年。”

紀云禾不再說話,地牢之中便只余滴答水聲,像是敲在人心弦上一般,讓人心尖一直微微顫動,難消難平。

“這么多年以來,我一直以為,我當年做了正確的選擇,因為在那之后,林昊青再也沒有被林滄瀾逼著去受罪了。但是啊,長意……”紀云禾此時仰頭看他。

他被釘在墻上,血水被洗去,皮膚上干枯如死屑的魚鱗也被沖走,但那皮膚,還是不見人色的蒼白。

“我當年的選擇,卻害了今天的你。”紀云禾牙關咬緊,“我錯了……對不起,是我錯了。”

地牢里安靜了許久,終于,紀云禾聽到了一句沙啞而輕柔的安撫。

“不怪你。”

鮫人的聲音,宛如一把柔軟的刷子,在她心尖掃了掃,掃走了這遍地狼藉,也撫平了那些意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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