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雜貨鋪所在的那條街道叫做棉安街，是解放初期很重要的一條商業街。

那時，街道兩旁有洋雜百貨、棉布綢緞店、手工藝作坊、洋行、茶樓、酒館、小吃店等等，是當時重要的商貿中心點。

只是后來，隨著經濟的發展，重心的轉移，這里慢慢沒落為老城區，繁華不復當年。

現在，年輕的一代，大都生活在新城區，比如于善的父母。剩下的，基本都是老一代的人或者方便在附近上學的孩子，比如外婆和于善。

曾經繁華的街道，很多店都基本關門了，只剩下一些日常小店鋪在茍延殘喘著。這里面就包括于善外婆的雜貨鋪和林隊養父的打鐵鋪。

蘇頌上班的學校，在棉安街的另一頭，叫棉安一中。其前身是創建于光緒三年的棉安書院，歷史悠久，曾是省重點中學。只是后來隨著經濟的沒落，相應資源的跟不上，地位便也跟著不保了。

現在只能算是M市里，排在市一中后的公立中學。與市一中相比，不管師資教育還是上線率，都相差很大的一截。以前至少每年都能有一兩個考上清華或北大的，而近幾年，最好的也只能是復旦。

學校離家挺近的，所以蘇頌一直都是走路上下班，差不多十幾分鐘就可以到。從家去往學校的方向，總會經過林叔叔的打鐵鋪。蘇頌經常能看到林叔叔拿著飯碗，坐在門檻上吃飯。

只要林隊上學不在家，他一個人吃飯的時候，就總是習慣這樣。

今天，蘇頌路過打鐵鋪的時候，又剛好看見林叔叔拿著飯碗坐下。蘇頌還沒反應過來跟他打招呼，就聽見林叔叔說，“頌老師，要去上班啦！”

“是??！要上班去啦！”，而后蘇頌笑著伸了伸頭，往林叔叔的碗里看，問，“林叔叔今早吃什么呢？”

“一個人，太麻煩煮粥了，就隨便煮了點水面。”說完，還特意撈起面條，讓蘇頌看。

一個人總是容易湊活著吃喝拉撒，因為一個人，一切就容易變得無所謂了。不過蘇頌知道，只要林隊回家，林叔叔就一定會做滿滿的一桌飯菜，毫不含糊。

蘇頌打趣道，“林叔叔，您是攢著肚子留到周末跟小林隊長一起大吃大喝吧！”

林叔叔嘿嘿地笑著，每次提起林隊，他都會一臉驕傲地笑著。

平凡普通的人們，中年以后，最大的驕傲就是孩子了。

“是?。　?

那雙眼睛，很亮，好像閃著銀光一般。

蘇頌突然注意到，他的頭發，已經有好些白發了。

那白發，也在陽光里，閃著光。

一個平凡的父親，當爹又當娘的，也這樣把孩子拉扯大了。而且，長成了那樣優秀的少年。

這是多么值得驕傲的一件事??！

“林叔叔，小林隊長有你這樣的爸爸，真好！”

林叔叔夾面條的手停住了，若有所思地看著蘇頌，而后微微低頭，盯著碗里的面條說，“那有，我覺得，我這個又不識字又沒本事的爸爸，虧待那孩子了?！?

父母們，總會在一些沒有能力滿足的物質條件面前，覺得愧疚和虧欠。

“不是的。林叔叔，對于孩子來說，最重要的是，可以在一個溫暖的家里長大?！?

是呀，溫暖的家，而不是冰冷的家。

蘇頌，她多么懂得，兩者的區別，因為她深刻地體驗過。

人們都說，家，是最溫暖的港灣。這句話，不全對。因為，有些家是，也有些，并不是。

林叔叔嘿嘿大笑，自嘲說，“確實，我這間打鐵小鋪，別的沒有，就是溫度足夠高?！?

“喲~林叔叔也學會黑色幽默咯?！?

林叔叔撓著頭發笑，“哈哈~是因為人黑嗎？所以是黑色幽默？”

蘇頌跟著哈哈大笑，心里想著到底該怎么解釋所謂的黑色幽默呢？

頓了頓，只能作罷，反正就是幽默，一種生活姿態。

林叔叔比自己更懂得的一種生活姿態，自己又有什么資格去解釋呢！

眼前的他，只是這個世界上極其普通的勞動者，做著粗糙的活，可是眼神卻是那樣的溫柔。

他受過傷，他知道這個世界暗處的惡意?？墒?，他依舊愛著這個不完美的世界。

——

關于林叔叔，蘇頌聽外婆提過他的大概。

他出生的那個年代，鬧饑荒，很苦。一般的父母，甚至都養不了剛出生的孩子。他是被生父母扔在河邊的棄兒。還好當時一個路過的打鐵師傅撿了他，養了他，然后教他打鐵手藝。長大后的他，便順其自然地繼承了師傅的衣缽。

打鐵師傅給他取名叫林思源。但因為職業的原因，街坊鄰居們都習慣叫他林打鐵。因為常年勞力的原因，身材偏瘦，皮膚偏黑，性格老實憨厚?，F在的他，笑起來時臉上的褶，已經到了藏都藏不住的年齡階段了。

年輕的時候，他討過一個外地人媳婦，只是新婚不久，那個媳婦就卷走了家里所有首飾和積蓄，跑了。從那以后，他就一直單身，一直一個人生活。

直到十二年前，附近一對來此打工的外地租客夫婦，因為賭博，欠下了幾十萬的債。后來走投無路了，便雙雙自殺，留下一個六歲的孩子。警方聯系他們老家的人，沒人愿意接手這孩子。

后來，林叔叔便收養了那個孩子。

命運有時候就是這樣神奇。他跟當年的打鐵師傅一樣，做著師傅當年也做過的事，給一個同樣無家的孩子，一個溫暖的家。

正如他的名字，飲水思源。

而那個被收養的孩子，以前他的名字是什么，已經沒有人知道了。人們只知道，從那以后，他有一個新爸爸，一個新家和一個新名字。

從那以后，他叫林隊。

蘇頌聽于善說過，林叔叔覺得，可以上學念書，可以成為少先隊員，是一種至高的榮譽，像大英雄那樣的榮譽。

因為那是他不曾得到過，卻無比渴望的呀。

所以他希望，他的孩子可以擁有，此等至高榮譽。

林隊的“隊”是少先隊員的“隊”，是一個父親對一個孩子，最大的祝福。

——

蘇頌看著林叔叔身上周圍的光，覺得好看極了。

笑著笑著，便突然想起電影《偷書賊》里，那個拉著手風琴的漢斯，也是這樣的溫柔和善良。

蘇頌知道，對于林叔叔來說，他根本就不需要理解什么是黑色幽默。

不必要。

蘇頌突然就釋懷了，釋懷剛剛外婆的話給自己帶來的小小壞心情。

于是笑得坦蕩，于是聲音突然就有點飄了。她說，“林叔叔，我先去上班啦！”

蘇頌踩著高跟鞋，噠噠噠地往前走。

是?。⌒℃偟年柟舛嗝春?，棉安街道的人家，也是多么地溫暖且善良。

蘇頌想，自己已經足夠幸運了。在曾經的絕望過后，還可以撥開烏云，見著美好。然后可以繼續笑著，繼續迎著光，繼續學著善良和溫暖。

所以，那位陽光里的少年，就算不可以是自己的，也沒關系了。

擁抱過的余溫，已經蔓延到余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