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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張蔭桓“私以康有為進”

康氏年譜稱戊戌年二月十九日《第六書》上達前翁同龢已向光緒帝舉薦過康,而且皇帝屢欲“召見”康氏,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光緒帝對康氏及其政治主張的重視是看到《第六書》之后的事情,如果沒有《第六書》先入為主,任何人的舉薦恐怕都無法對皇帝產生有效的影響。光緒帝見到《第六書》,為康氏言辭深深打動,當即下旨令總署妥議具奏。此后,康有為越來越受到皇帝的賞識,并開始頻繁進呈變法書籍。

根據清宮檔案以及《杰士上書匯錄》所收折片抄件,康氏《第六書》上達后,又陸續向總理衙門呈遞新的變法條陳與書籍。二月二十日,也就是《第六書》呈遞皇帝的第二天,康有為將早已抄繕好的《俄大彼得變政記》一書及《為譯撰〈俄彼得變政記〉成書,可考由弱致強之故,呈請代奏折》(又稱《上清帝第七書》)送到總署請求代遞。二月二十七日又將《俄脅割旅大,覆亡在即,乞密聯英日,堅拒勿許折》遞至總署。三月初三日總理衙門將上述二折一書同時進呈皇帝。三月二十日康氏復將《日本變政記》、《泰西新史攬要》、《列國變通興盛記》三書及《譯撰〈日本變政考〉成書,乞采鑒變法以御侮圖存折》、《請照經濟科例推行生童歲試片》交到總署。三月二十三日翁同龢在樞臣見起時,將此三種變法書籍及康氏折片一并呈到御前。[76]

短短一個月之中,康有為連續三次向總署遞條陳和書籍,其數量一次比一次多,總署代呈一次比一次及時,基本上沒有拖延。如果說《第六書》由總署以復奏高燮曾附片的形式遞上還算名正言順的話,后來這些書折由總署代呈則無正當的名目,顯然違背了定制。康氏年譜中自稱這些條陳和變法書籍都是“奉旨”而上的,可是,根據《杰士上書匯錄》所收總署代奏折,均為其自行遞至總署、“懇請代為具奏”者。[77]既是自行呈遞,又怎能順利到達御前?這與張蔭桓的秘密活動有關。

張蔭桓在戊戌年春朝局中的地位十分特殊,他對光緒帝的影響力似乎超過翁同龢。時論稱“南海張侍郎曾使外洋,曉然于歐美富強之機,每為皇上講述,上喜聞之,不時召見”。“啟誘圣聰,多賴其力”。[78]政變后梁啟超也說:“(張)久游西國,皇上屢問以西法新政。”[79]王照稱,“張蔭桓蒙眷最隆,雖不入樞府,而朝夕不時得參密沕,權在軍機大臣以上”,“是時德宗親信之臣,以張蔭桓為第一”。[80]張氏對光緒帝的影響如此之大,以至于在接待德國親王訪華的禮儀安排等問題上,皇帝完全聽信于張蔭桓,導致慈禧和軍機大臣們的不滿。[81]

據張蔭桓日記,僅戊戌年正月至四月間,先后于正月初九、二十一、二十八日,二月初七日,三月初二、初十、十四、十七、十八、二十八日,閏三月初十、十二日,總計13次單獨被光緒帝召見;僅三月就被單獨召見6次,而康氏的變法書籍主要是在三月內進呈的。大學士徐桐在閏三月二十七日糾參張蔭桓時,別有用心地指責張氏“屢蒙召對,于敷陳時事必有聳動圣聽之處”,[82]暗示有“蠱惑”皇帝的嫌疑。拋開守舊的傾向不言,徐桐的這一判斷并非無因,康有為越來越受到皇帝賞識即與張氏屢蒙“獨對”直接相關。

近人郭則沄在《十朝詩乘》中寫道:“時德宗懲甲午之敗,謀自強,張樵野密進康所著書,上驚賞,戊戌改制由此。”[83]在《庚子詩鑒》亦云:“康有為初規變法,所著及封奏皆由張樵野侍郎代進。”[84]郭則沄之父郭曾炘(號春榆)戊戌年以禮部郎中充軍機章京,故上述說法自屬局內人之論。祁景頤《張樵野侍郎之與當時朝局》亦記云:“德宗立意維新……召見時(張)私有所陳,兼進新學書籍。如康南海之進身,外傳翁文恭所保,其實由于侍郎密奏也。”[85]景頤為晚清名臣祁世長之孫、李鴻藻外孫,出身世家,久居京師,這番言論也不同于游談無根的傳聞野記。他明確肯定舉薦康有為的不是翁同龢,而是張蔭桓。蘇繼祖也提及南海張侍郎傳遞說帖之事。[86]時人魏元曠稱:“康有為居京,日夜于侍郎張蔭桓宅圖之,張蔭桓私以康有為進。”[87]一個“私”字可謂道盡玄機,也是后來張蔭桓不見容于慈禧的根本原因。

查張蔭桓戊戌日記,張氏在三月初二、初十、十四、十七、十八日,五次被單獨召見,每次獨對逾時。從張日記的簡略記載看,君臣二人所談主要是對俄、德交涉,以及德國親王訪華接待儀節諸事宜。不過,當時光緒帝正為康之主張所吸引,總署對《第六書》尚未復議,他們的話題不會不涉及康有為,否則就無法解釋張氏屢蒙召見與康氏頻頻上書、總署違例代呈之間存在的有機聯系。例如,三月初二日張蔭桓被召見,第二天總署即將康氏早已交來的書籍、條陳呈上;三月十七、十八日張氏連續兩次被召見后,康有為即于三月二十日異乎尋常地將三部變法書籍和一折一片同時遞至總署,三月二十三日翁同龢在樞臣召對時將其呈送皇帝。如果不是張氏在召見時的介紹,以及光緒帝的特意過問,康有為遞至總署的書籍恐怕很難及時上達。將光緒帝過問后的進呈視為“奉旨”,似乎也不無理由,但是,這與一般所說的“奉旨”不同。康氏反復強調“奉旨”之說,正是為了掩蓋張蔭桓獨對時推介的內情。無論如何,這是無法公之于眾的秘密。此外,康氏在三月中旬后通過總署大規模向皇帝進書,可能與總署大臣許應骙生病請假有關。許氏于三月十四日請假十日,二十四日又續假五日,到二十八日才銷假。[88]因為沒有阻撓,康氏的書折才得以通過總署順利代達。

張蔭桓向皇帝推薦康有為著作的情況,從《日本國志》一書進呈過程也能得到證明。戊戌年春被呈送光緒帝的第一部變法書籍并非康氏之著述,而是黃遵憲的《日本國志》。正月二十三日,翁同龢日記云:“上向臣索黃遵憲《日本國志》,臣對未洽,頗致詰難,并論外人入覲,將以輿馬入禁門,上意謂可曲從,臣謂不待請而先予,恐亦非禮也。”二十四日又記:“是日以《日本國志》兩部進呈。”[89]深居禁城的皇帝突然宣取《日本國志》,似與張的進言有關。查正月二十一日張氏日記云:“蒙召對,問德親王來華事,跪對兩刻余。”[90]黃氏書籍應是這天被介紹給皇帝的,[91]當然,允諾外使覲見時“以輿馬入禁門”也是張的建議。在年輕皇帝趨新若渴的時候,張氏在召對時先后推薦黃、康的新學著作,以這種特殊的形式實現了對二人的“密薦”。

在進呈變法書籍時,張、康二人似有精細的計劃。張氏與黃、康均主張仿效日本進行變法。康氏條陳、書籍及黃遵憲《日本國志》的進呈彼此相輔相成,十分強調學習日本的意義。康氏《第六書》明確提出,“愿皇上以俄大彼得之法為心法,以日本明治之政為治譜”,主張仿效日本進行徹底變法。在此書未上達前,張蔭桓便以詳述明治維新史的《日本國志》奏上,與康氏主張相呼應,大有為皇帝接受康氏主張做鋪墊之意味。康在《第六書》中又稱:“職譯纂累年,成《日本變政考》一書,專明日本改政之次第。又有《大彼得變政記》,頃方繕寫,若承垂采當以進呈。若西人所著之《泰西新史攬要》、《列國變通興盛記》于俄、日二主之事,頗有發明。皇上若俯采遠人,法此二國,誠令譯署并進此書……”[92]很明顯,《第六書》還未遞至御前,康有為已為進一步呈遞書籍埋下了伏筆,并暗示令譯署進呈。后來《日本變政考》等書也確由此途徑實現上達。

在張蔭桓暗中向皇帝積極推介康氏的過程中,翁同龢對張、康的密切合作完全知情,并非局外人。因為身兼樞、譯,翁氏不可推卸地成為奉命宣取康氏書籍的傳旨者與代呈者。開始,翁不僅代轉了《日本國志》,也多次代轉了康有為的條陳和書籍,這些活動均屬辦理公務,翁氏并未推辭。然而,到了四月初,朝局動蕩,翁同龢、張蔭桓因內政外交危機受到中外官員的嚴厲參劾;特別是光緒帝受張蔭桓、康有為影響表現出的改革傾向引起慈禧不滿時,一生沉浮宦海的翁同龢開始退縮自保,主動疏遠張、康,甚至更不惜冒犯皇帝,拒絕代呈康書。

四月初七、初八日,光緒帝在樞臣見起時,連續兩次令翁向康有為索書(第二次進呈《日本變政考》),[93]但遭到翁的拒絕。翁氏日記云:

初七日:上命臣索康有為所進書,令再寫一份遞進。臣對:與康不往來。上問:何也?對以此人居心叵測。曰:前此何以不說?對:臣近見其《孔子改制考》知之。

初八日:上又問康書,臣對如昨,上發怒詰責。臣對:傳總署令進,上不允,必欲臣詣張蔭桓傳知,臣曰:張某日日進見,何不面諭?上仍不允,退乃傳知張君,張正在園寓也。[94]

翁氏以“與康不往來”為由,兩次拒絕向康索書,并提議“傳總署令進”,試圖與張、康劃清界限。在皇帝堅持下,始允諾傳知張蔭桓,由張轉告康有為。翁氏這里已經暗示出張與進呈康氏書籍之間的神秘關系了。[95]四月二十四日,光緒帝欲于宮中接見外國使臣,翁以為不可,遭到皇帝詰責。光緒帝又以張蔭桓被劾,疑翁、張有隙,欲翁推重力保張氏,不料,翁同龢“據理力陳,不敢阿附”。[96]翁的態度令光緒帝大為失望。有論者以為幾天后翁氏開缺出于光緒帝之意,與此多少也有關聯。

翁氏開缺后,光緒帝又令軍機大臣兼總署大臣廖壽恒專門負責向康傳話并轉呈書籍與條陳,京中譏其為“廖蘇拉”。[97]康年譜記云,“甚至有謂康狗者。廖避之”[98]。其實,廖、翁均為奉旨辦理公務,并不牽涉政見新舊及私人交誼。后來翁同龢刪改日記時,對于屢次代呈康書的情況,未有絲毫改動,即為明證。然而,在不明就里的局外人看來,頻繁轉遞康氏書籍,不啻是支持康氏的力證。

在兩三個月的時間里,康有為通過張蔭桓,牢牢把握住了光緒帝的思想動態,不斷進呈變法書籍和條陳,建言獻策,逐步贏得了年輕皇帝的信任。同時,又聯絡其他官員上書言事,營造變法聲勢。四月十八日,在康有為策劃下,御史楊深秀上疏請定國是而明賞罰,稱“非明降諭旨,著定國是,宣布維新之意,痛斥守舊之弊,無以定趨向而革舊俗”。[99]四月二十日,康又代內閣學士徐致靖草折,再次請明定國是,大意與楊折同。二十三日經慈禧太后同意,光緒帝終于宣布明定國是,實行變法。二十五日,徐致靖再次上疏,奏請召見康有為、黃遵憲、譚嗣同、張元濟、梁啟超等人。疏上,光緒帝諭令在京的康有為、張元濟預備召見。至此,康有為與張蔭桓煞費苦心的政治運作,在幾個月內終于結出了累累碩果。

對于“徐學士薦備顧問”之事,康氏在年譜中表示出乎意外,[100]這是故作姿態。梁鼎芬在政變后揭露徐氏保薦是康幕后策劃的產物,保折由康、梁二人所擬。[101]張蔭桓也披露,楊深秀、宋伯魯、徐致靖均受康氏重金饋贈而支持其政治活動。[102]這種非局內人無法洞悉的秘辛,恐怕不能說是張氏無端編造的,正說明張蔭桓也是參與核心機密的“康黨”主腦人物。金錢操縱下的政治活動在清季官場并不鮮見,不過,也不能因為牽涉變法就對其視而不見。

總之,在當時等級森嚴的專制體制下,康有為這位資歷甚淺的額外六品主事,終于沖破種種阻隔,得到皇帝的格外賞識,這在清代歷史上可謂絕無僅有,故時人感嘆“以小臣而受殊知,實古今未有之奇遇也”。[103]康氏在短時間內迅速“發達”起來,完全是因為在張蔭桓引領下,沿著“秘密”捷徑,走入光緒帝的視線之內。對此,清史專家蕭一山曾言:

有為受知于帝由于同龢,其向用變法則由于蔭桓,所謂徐致靖、楊深秀、高燮曾、李端棻等推薦,皆系官樣文章,其奏疏全出梁任公手,觀《梁任公先生年譜稿》可以知之。惟諸當事人所親記,如翁,如康,如梁,均只言其一面,實際暗中為之運用者,皆張蔭桓,而蔭桓之名竟不彰,殊可惜耳。[104]

其實,“受知于帝”和“向用變法”是很難分開的,這是前賢面對疑案難得定見,不得不做的調和之論。近人葉公綽也稱,“康長素之出,實由樵野薦之于翁叔平,翁薦之于光緒,故戊戌變政,樵野實其原動”。[105]或囿于成見,蕭、葉均不能擺脫翁氏“薦康”說的影響,但他們對張蔭桓在變法中“實際暗中為之運用”的“原動”作用予以了充分的估量,這是符合歷史實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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