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曦微露的時候,安建華輕聲喚醒妻子,又去女兒的房里把女兒叫醒。一家人在家里吃了早飯之后,安建華便開著自己的出租車,載著妻女前往烏寧的遠郊。秦琴面色蒼白,臉上帶著一絲因喜悅產生的紅潤,看著車窗外閃過的風景,不住地和安建華說著話,興奮得像回到了少女時期。安石榴靠在媽媽懷里,開心地玩著媽媽的手指,偶爾在爸爸媽媽的聊天中插入自己稚嫩的童音。
烏寧是北方的小城,遠郊的居民很少,只有一些零星的農家小院。此時正值秋季,郊區空氣清新,湛藍的天空像高高掛起的幕布,候鳥從天上飛過,前往南方過冬,一望無際的平原上閃耀著金色的光芒。
到了目的地之后,安建華不讓秦琴和安石榴下車,自己把車停在一旁,又從后備廂里把毯子和吃食拿出來擺放好,這才開車門把妻女接出來。一家人坐在毯子上,沐浴著秋日溫和的陽光,吃著各種小點心和水果。片刻之后,安建華又起身去不遠處的農家院里買了幾串剛熟透的葡萄。安石榴興奮地在周圍的枯草地上奔跑跳躍著,像出籠的小鳥一樣,不一會兒又跑到遠處去,和周圍農家院的孩子們一起追逐嬉鬧。
秦琴靠在安建華懷里,微閉著眼睛望著女兒的身影,嘴里輕聲說道:“建華,你看咱們的女兒多開心啊。我這輩子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嫁給你,做你的妻子,做丹若的媽媽。”
安建華看著遠處的孩子們,紅著眼眶,沒說一句話,又把妻子抱緊了一些。
秦琴又往安建華懷里靠了靠,繼續說道:“都說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我這輩子遇到你已經十分如意了,我沒覺得有一二分的不如意。即使是陪著你的日子所剩無幾,我也沒有什么遺憾,這輩子你待我好,我已經知足了。丹若是個好孩子,她一定能照顧好自己,將來她也會有自己的愛人和家庭。可是建華,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你啊。我走了,誰來照顧你啊?”
秦琴哽咽了一瞬,又接著說道:“建華,等我走了,你再找個人一塊兒過吧,日子還長著呢,我不忍心你就這么孤單地一個人,我會怪自己沒能一直陪著你。”
安建華的喉嚨上下翻動著,用力咽著從心里翻涌上來的淚,輕聲說著:“琴琴,這輩子我已經知足了,不再奢望些什么了,丹若只有一個媽媽,我也只有一個你。別人過不好我們自己的日子。”
輕柔的風拂過原野,帶來了遠處孩子們的歡聲笑語。暖暖的陽光照在兩個相互依偎的人身上,投出長長的剪影,看起來就像是一個人一樣。秦琴知道丈夫的脾性,也不再多說什么,安靜地依偎在丈夫懷里,享受這珍貴片刻的安寧時光。
秦琴去世是在一個晚上,月朗星稀。安建華和妻子躺在床上輕聲說著話,說著說著就變成了他一個人的對話。抱著懷里漸漸失去溫度的妻子,安建華心里平靜異常,仿佛整個心都是空的,沒有什么能激起絲毫漣漪。即便知道妻子已經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他還是不間斷地和妻子聊著天,聊著他們的過往,聊著在紡織廠工作的日子。
天明之后,安建華給妻子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按照她往常的習慣幫她梳洗。之后,他又去女兒的房間把女兒輕聲叫醒。安石榴至今都記得,爸爸來叫自己起床時的表情。那種表情甚至都不能稱之為表情,因為它不屬于喜怒哀樂里的任何一種。親身經歷過這種痛不欲生的失去之后,安石榴才徹底明白了父親當時的感受,即所謂的“哀莫大于心死”。
秦琴的葬禮辦得十分簡單,只來了相熟的幾個親友。葬禮過后,安建華開始經歷人生中最絕望的日子,秦琴徹底離開之前他心里還懷有一線渺茫的希望,現在連這一絲支撐他活下去的希望都不存在了,他一度忘了自己還活著。年幼的安石榴在那段悲傷的日子里變成了一個小大人,照顧自己的同時還要照顧自己的父親。
安石榴從六歲半起,就開始照顧自己和父親的飲食起居。沉浸在喪妻之痛中的安建華已經忘記了自己還是一個父親,直到安石榴做飯時不小心燙傷腳踝,大哭的聲音才喚醒他心里作為父親的意識。
之后的二十多年里,安建華和安石榴相依為命,互相照顧著。其間有很多人勸安建華續弦,都被他無聲拒絕。一眼望不到頭的余生里,他如同從前一樣,按時上班,按時下班,下班之后就回家,給女兒做好飯,照顧好妻子留下的花花草草。
在安石榴的成長過程中,父親安建華幾乎從沒有要求過她什么,一切都讓她遵從自己的內心。父親清心寡欲的性格影響著她,她沒取得過多好的成績,沒過分追求過什么,也沒有過分在乎過什么。父親讓她嘗試想要嘗試的一切,從不因為擔心而限制她什么。當她因為在學校跨欄把腿摔傷時,父親去學校接她回家,也沒有責怪她不小心,只是像平時一樣照顧好她的飲食起居。
在安石榴高中畢業時,班主任在她的畢業留言冊上寫道:“不夠努力,不夠有天分,也不夠細心,但勇敢豁達,心中有愛,祝愿你在以后的人生路上能美景相隨,不懼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