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斯頓是個性格怪異的城市，它有超長時間處于夏季，因為靠海近，風(fēng)從海面吹到陸地，經(jīng)常會帶來降雨，上一秒晴空萬里，下一秒颶風(fēng)來襲，就像生活本身一樣捉摸不定。好在，它也有人類柔情的一面，短暫而溫暖的冬天會讓人忍不住想在這里逗留。

這還是藍喬第一次在冬季的時候飛到這里。

不過，休斯頓不是一個天然的旅游城市。

它是全球重要的工業(yè)基地，石化中心，卻沒有相對完善的公共交通。

這一點也并非難理解，畢竟這里人少錢多。

要想來這旅游，必須要有一雙好腿。所以，經(jīng)過昨天下午的放風(fēng)，同組人員決定集體在酒店死宅。藍喬只好提前約了出租車，一個人去曼尼爾。

一樣的橙黃色公羊頭七座出租車，路兩旁還是多年以前的常青樹，甚至于博物館的陳列也和先前并無太大差別，但再來到這里，藍喬感覺比之前更快樂。

她在幾個展館之間穿梭，不自覺地會以季燃的眼光來審視這些展品，她甚至還在心里悄悄揣測，大學(xué)時的季燃會在哪個角落多做停留。

世界太大了，大到她只能在心底抓住這小小的幸福。

回酒店的路上，藍喬讓司機繞到赫曼公園。

日暮下的公園披了一件緋紅的霞衣，赫曼和休斯頓的雕像分別矗立在西南和東北角，日夜凝視這座城市。人們坐在偌大的草地上，看清風(fēng)拂過，湖水微波，紅色復(fù)古小火車沿鐵軌穿行，霞光引著它前行，將周遭一分為二，左邊綠樹茵茵，右邊紅葉靡靡。

藍喬背對公園，坐在湖邊的長椅上，她不是來逛公園的。

她眼前是一百多棟裸色墻面和藍玻璃組成的建筑，那是全球最大的醫(yī)療中心——德州醫(yī)學(xué)中心。

那里有全球最大的癌癥治療中心，有全球最完備的兒童診療中心，有醫(yī)學(xué)領(lǐng)域最前沿的信息，也有藍喬曾經(jīng)的夢想。從她第一次飛休斯頓到現(xiàn)在，每一次經(jīng)過十八個小時的飛行后，不管多疲累，她都要來這里坐坐。

哪怕只是再短暫不過的一瞬。

“哇！”

聽到背后熱烈的歡呼，藍喬平靜的臉上莫然一笑。

湖面的噴泉在陽光下盡情舞蹈，高低不一的水柱像透明的畫筆，在湛藍的天空下畫出彩虹。人們從公園的各個角落匯集到此，藍喬匆匆起身，任由風(fēng)將衣角吹起，從不屬于她的畫面里抽離。

起飛前最后一頓地面餐，藍喬和同組人員訂在Mezzo Grille，一家地道的美式餐廳，環(huán)境舒適，服務(wù)周到，最重要的是價格適中，符合她們的消費水準(zhǔn)。

“我有時候覺得機會太不公平了。九十年代那會兒當(dāng)空姐月薪至少一萬，發(fā)展了二三十年，到現(xiàn)在還是一萬。”

“而且工作量還比以前大了。”

“我們還好飛國際線，我聽說國內(nèi)線每天都有投訴，五花八門。”

藍喬和她們在一起的時候很少說話，除非必要。

她喝了口水，問道：“是不是食物不好吃？要不要再點些別的。”

空中乘務(wù)員是個亟需要察言觀色的職業(yè)，大家自然聽得出藍喬話里的意思，可一群小姑娘湊到一起心里都憋著股勁兒，誰都不服誰。

尤其是年輕漂亮的姑娘。

“乘務(wù)長，消防員的待遇怎么樣？工資高嗎？”

說話的是她們當(dāng)中最好看的那個，叫白文苑，模樣嫵媚，體態(tài)妖嬈，至于性情？藍喬一眼便瞧出她高昂的下巴和低垂的眉梢間流露出的高傲。

她不愿意招惹這樣的人，除非，是對方先挑釁。

“美人梳洗時，滿頭間珠翠。豈知兩片云，戴卻數(shù)鄉(xiāng)稅。”

餐桌上頓時安靜了，幾個人面面相覷，白文苑的臉紅一陣白一陣，迷茫的眼神里閃過一絲不忿。

“乘務(wù)長，這是什么意思啊？”

“意思是：我們該出發(fā)了。”

藍喬拖著行李第一個從餐廳走出來，身后的同事忙不迭靠著記憶里僅存的只言片語搜索答案。

“意思是，貴婦人頭上的首飾都是人民的血汗，諷刺奢靡浮華。”

她們的聲音細細的鉆進白文苑的耳膜，她仰起頭，耳朵上的香奈兒雙C鉆石耳環(huán)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長途飛行不僅是對乘客的折磨，也是對空中乘務(wù)人員體力上的考驗，更是心理上的拉扯，她們重復(fù)著單調(diào)的行為和話語，甚至微笑，久而久之難免疏忽。

“我叫你幾遍了？”

“三遍。”

“呦，你還記得。”

“我們聆聽每一位乘客的召喚。”

“少在我這說這些廢話。我就問你，為什么對那個老外那么積極，我叫你三遍，讓你送個水，你一臉要死不活的樣子？”

客艙里爭吵的聲音越來越大，藍喬從前端開始安撫乘客情緒。

“乘務(wù)長。”

藍喬拍拍過道里的同事，把餐車往旁邊推了推，讓出一條窄縫。

“女士您好，我是本次航班的乘務(wù)長，請問有什么可以為您服務(wù)的？”

女人指著白文苑的鼻子說：“她狗眼看人低。大家都是中國人，她至于把眼睛長到頭頂上？緊著老外服務(wù)。”

女人的話一下子將普通爭吵上升到國家情懷，引來多數(shù)國人的支持，一時間客艙里人聲鼎沸。

“我看就是跪的久了，站不起來了。”

“聽說你們頭等艙還有跪式服務(wù)？”

人們哄然大笑，幾個年輕乘務(wù)員掛不住面子，氣得在后面抹眼淚。

藍喬看了眼白文苑，她倒是面不改色，在一旁依舊挺胸抬頭。藍喬回過身，從口袋里拿出紙筆，寫下一串電話號碼，“這是我們航空公司的投訴電話，飛機到達目的地后，您可以隨時撥打電話投訴。當(dāng)然，我可以明確的告訴您，在旅途飛行中，我們會盡量采取讓每一位旅客感到舒適的服務(wù)方式，包括‘跪式服務(wù)’。但我們不會因此感到一絲尷尬，因為我們把乘客當(dāng)作這一路上最親密的朋友。朋友之間最大的尊重就是相互諒解。”

“白文苑。”藍喬叫她的名字，轉(zhuǎn)身說：“我需要你向這位乘客道歉。”

對于一直高傲的白文苑來說，這無疑是最大的難關(guān)，但她心里清楚，藍喬讓客戶投訴并非只是針對客戶，而是旁敲側(cè)擊的告訴自己，這件事可以嚴(yán)重到讓她停飛的地步。

她沉了口氣，說：“對不起。”

藍喬躬身問：“女士，請問您想喝什么？”

“咖啡。”

“馬上給您送來。”

藍喬經(jīng)過白文苑身邊，低聲說：“去前面等我。”

兩個人一前一后到了備餐區(qū)，白文苑先開口問：“你什么意思？”

藍喬說：“你的客人需要咖啡。”

“我問，你讓她投訴我是什么意思？”

“作為乘務(wù)長，我有責(zé)任也有義務(wù)督導(dǎo)你們的行為，更要為乘客負(fù)責(zé)。”

“乘務(wù)長。”白文苑不屑的笑了，“一個小小的乘務(wù)長，真以為可以決定別人的前途？別以為自己多讀了點兒書就很了不起。”

藍喬回給她一個微笑，“乘務(wù)長有多了不起，我還真沒法告訴你，因為你只有站在我這個位置才知道。但是書確實比你多讀了一些。”

“南芳。我來。”

藍喬叫住正要去送咖啡的乘務(wù)員，轉(zhuǎn)身離開備餐區(qū)，白文苑氣得渾身發(fā)抖。

“女士，您的咖啡。”藍喬忽然蹲下身，一搭眼便看出她是半蹲半跪，“還有什么需要嗎？”

乘客攥著投訴電話的手動了動，將紙條還給藍喬，說：“沒有了，謝謝。”

“不客氣。”

藍喬將紙條揣進制服外套的小口袋。

“乘務(wù)長。”

南芳把藍喬叫進廁所，小聲說：“你最好別得罪白文苑。”

“我得罪她了嗎？”

南芳搖頭，但遲疑了一下，又說：“你可能不知道，她干爹是茂德集團的林副總，咱們航空公司的集團投資方之一。”

藍喬從身體里抽出一股冷笑，挑動眉心，“了不起。”

她本想將紙條還給白文苑，現(xiàn)在看來倒像是高攀了。

“我要方便一下。”

南芳離開衛(wèi)生間，藍喬把兜里的紙條撕成碎片沖進了下水道。

一天后的晚上九點，由休斯頓飛回遠南的飛機終于落地，連續(xù)十八個小時的飛行讓每個人臉上都掛滿了疲倦，藍喬拉著箱子，低頭出了關(guān)口，模糊的感覺到身后跟上來一個人，她下意識瞄了眼地面，黑色作戰(zhàn)靴，頓時心里一動。

“歡迎回來。”

季燃穿了一身軍綠色迷彩，身高腿長，姿態(tài)挺拔，在她面前張開手臂。

“那就是乘務(wù)長的男朋友。”

“好帥啊。”

“看來帥哥果然都上交給國家了。”

白文苑瞟了眼，“不就是個當(dāng)兵的，有什么前途。”

南芳是個軍事迷，她仔細看了看季燃的領(lǐng)章，說：“乘務(wù)長的男朋友是軍官，上尉。”

她們看著藍喬上了季燃的車。

“豐田巡洋艦果然還是穿迷彩開才最帥。”

白文苑除了高端跑車，其他牌子一概不知，在一旁問：“那車很貴嗎？”

她旁邊的姑娘說：“沒來接你的瑪莎拉蒂貴。七八十萬。”

“當(dāng)兵能有那么多錢？”

白文苑嘴角一抿，露出不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