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壺酒……”

李尋歡看著武攻，拍了拍手中酒壇。

繼續輕笑著道：“怎么這壇酒竟如此寶貴，能讓兄弟你，在大哥面前食言而肥？哈哈，如此說來，這酒定有非凡之絕妙，你大哥我，是決計不會放過的了。”

言罷，信手一揮，掃去壇上泥封，濃重的酒香立時漫溢整個車廂。

酒氣之濃淡并非一定關乎酒品好壞，但似這般濃烈到有些沖鼻的酒氣，多半乃是粗制烈酒的專屬。

這酒實在不是好酒，而是劣酒。

即便武攻對酒所知甚少，也已然知道了這點，立時變得尷尬為難起來。

用一壇劣酒，來結交一個嗜酒如命的酒徒，無疑是種冒犯。

武攻此時已忘記了什么攻略，只本能感覺這是對朋友的冒犯。

李尋歡眉眼帶笑，眼光卻何其老辣，閱人無數，一眼便瞧出武攻的心思。

李尋歡的笑意收斂起來，表情變得少有的認真，極其的莊重。

李尋歡道：“但凡有兄弟你那四句詩，即便世上最價廉粗劣的酒，入口也是絕世佳釀。此四句，真酒中妙語絕句，妙絕妙絕。”

武攻此時腦袋清明起來，想起那四句小詩，卻更加難為情了。

他坦白道：“大哥謬贊，實在羞煞我也。這四句小詩，并非是小弟所作，不過是引借一用，附庸風雅。”

“可憐白雪曲，未遇知音人。”

“恓惶戎旅下，蹉跎淮海濱。”

“澗樹含朝雨，山鳥哢馀春。”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風塵。”

李尋歡輕聲吟誦這首詩，嘴角噙著笑。

爾后看著武攻，道：“唐人韋應物的《簡盧陟》，我自然是記得的。只是當初讀這首詩，只覺得好，甚至已從尾聯兩句中品出妙處。但到底并無絕妙之感，驚艷之情。”

李尋歡的眼神灼熱似火，鄭重道：“唯聽了你的四句，始生驚絕之心。”

武攻道：“小弟愧不敢當。若當真品評起來，前人兩句已然破題、入境、起波瀾。后者兩句，不過是點其題，順其境，推波助瀾。若這四句有十分妙處，首二句自當占了九分。”

李尋歡默默點頭，露出贊許的眼神，旋又微微搖頭。

因為，李尋歡非是贊同他的觀點，而是贊許他的自謙。

“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

李尋歡仰頭灌了一口酒，將酒壇高高舉起。

“盡傾江海里，贈飲天下人。”

李尋歡的聲音洪亮，手臂挺直有力，這兩句讓他興奮得整個人都紅光滿面、神采奕奕。

“妙絕！如此之溫存，如此之豪情，如此之氣魄胸懷，妙絕，實在妙絕！”

李尋歡連聲大贊，聲音不斷拔高，似要穿透風雪，讓天下人都聽聞一般。

武攻反而更加汗顏，同時也心虛起來。

這四句小詩固然是不錯，但其實他也說不上到底哪里好。

而且前世對于這四句的評價也頗有爭議，雖多是溢美之詞，亦有人指出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單就詩文本身，算不得佳作，只因喚醒了時人“詩性未死”的風雅之情，附加了太濃重的情懷濾鏡。

總而言之，武攻覺得這四句是好，但卻有它特定的時代背景。若是交由懂詩能作詩，有專業能力的，簡言之，就是交給古代文人去品評，只怕另有結論。

而此刻正是古代，眼前正是文人，而且是位探花郎，專業能力絕對拔尖。

“他會怎么點評呢，他真會覺得好嗎？”

武攻心里在質疑，對李尋歡的贊美充耳不聞。

他已想不起自己是憑什么覺得這詩能打動李尋歡，又何來的自信能攻略李尋歡。

武攻弱弱道：“大哥，其實后兩句也只是興之所至，有感而發。似我這等并無功名在身的江湖客，雖自覺算不得草莽，但文墨之道，實非所長。這四句便稱作絕句，亦僅指詩體而言，何堪妙絕之贊？大哥莫要羞煞我也。”

李尋歡又灌了口酒，笑道：“兄弟之意，我已懂得。為兄之意，你可懂得？”

“……”

李尋歡道：“詩貴性情，亦須遵法。情在前，而法居后。詩之貴重，貴在情境，不重文法，貴在氣象，不重格律，貴在胸懷、貴在氣魄，貴在觸人心、貴在動人情、貴在繚亂我心……”

“我心向往，自是妙絕。”

李尋歡說完這句話，定定看著武攻，眼神凝重地像是在進行一場考驗。

武攻的心猛地收緊，旋即便又釋然。

因為他知道，這一關，他過了。

雖只是一瞬，武攻似換了個人，眼中的李尋歡也換了個人。

武攻已不再將自己當成個穿越的角色，這里不是游戲，眼前的人也不是攻略的目標。

這個人如此鮮活生動，驚艷眾生，若這還只是游戲，那便是：人生如戲。

當武攻心中將李尋歡當做一個人，一位朋友，思緒豁然暢通。

以前的李尋歡是探花郎，品詩自然首重文采。

而今李尋歡是江湖人，自然更看重性情、胸懷和氣魄。

詩貴性情，品詩之人亦有性情。

性情相投，便是妙絕，合我意者，入我心窩。

又何必在意，別人眼中的好壞優劣。

詩如此，人亦然。

武攻眼神澄澈，再無一絲波瀾，淺笑著望向李尋歡。李尋歡，亦然。

平靜的對視，瞬間交流了千情萬緒。

“哈哈……”

二人齊聲大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來。大哥敬你。”

李尋歡將酒壇遞出，晃了晃，發現竟只剩下一指深的酒漿，有些詫異地笑笑，又收了回來。

武攻眉頭一蹙，未曾應聲。

“怪哉，大哥我竟已然醉了。不然這壇酒明明少說也有二斤，我只記得喝了兩口，卻連味道也沒品出，這便已經沒了。”

李尋歡舉起酒壇，好奇觀察了一番，順勢將最后的一指酒灌入口中。

李尋歡是個酒鬼。

酒鬼自然貪杯，但他這樣的酒鬼，絕不會貪朋友之杯。

只是他已瞧出自己這兄弟并不好酒，而且這酒并不美味，辛辣有余，香醇無多，更全無半分回甘之美。

這樣的酒，是不配招待兄弟的。

“好在，這酒雖是我兄弟帶來的，卻另有四句小詩與我下酒。如此，別說是這樣的劣酒，便是馬尿，我也喝得，我也如飲瓊漿。”

李尋歡如此想著，雖句句真心實意，卻不敢說出口一句。

他不敢，外面鐵傳甲聽了這話，立時便會殺了那匹老馬。

“這世上朋友總不會太難找，即便忠誠的、肯托付性命的也能尋得到。但真正的知己，何其難也，一生能有一人，足矣。”

李尋歡默默想著，目光從外面回到車里，落到眼前之人，黯然的眼睛，慢慢燃起光亮。

燦若朝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