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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卷首語

流動性與當代中國社會:一段正在發生的歷史[1]

謝天 周玨 陳詠媛[2]

摘要:社會流動包括人口在地理空間上的流動、人際關系的流動、工作和職業的流動、社會階層的流動、教育的流動等,作為一個宏觀問題,一直是社會學、人口學、經濟學、教育學等學科關注的重點。近十年來,社會心理學家開始從社會心理學的視角探索流動性問題,將這一宏觀問題置于社會心理學的視野中。這既能拓展社會心理學的研究邊界,又可以在社會心理學擅長的微觀層面印證其他學科的研究成果,豐富和加深對社會流動的理解,因而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與此同時,社會流動還是反映中國社會變遷的一面鏡子。這既體現在宏觀層面的流動形態上,也反映于個體的心理及社會行為,即社會心理層面的“流動性”。但在既往研究中,這類問題并未被充分挖掘。本輯共刊發9篇經驗研究論文,涉及社會流動對文化及社會適應、自我概念、生活滿意度、價值觀和信念等多方面的影響。這些研究聚焦于當代中國的社會流動現象,從社會心理學的視角揭示了一系列凸顯的現實問題,既深化了社會流動領域的研究,也對解讀當代中國社會極具啟示意義。

關鍵詞流動性 社會變遷 學科融合

一 流動性研究的歷史與現狀

社會流動,是一個歷久彌新的問題。在當代中國,社會流動既受到國際化浪潮的影響,又萌生出了本土化特征。這些新時期的新問題越出了社會流動的既有范疇,即階層流動的研究視野(Erikson & Coldthorpe,1992),而且彼此之間相互影響,因此單一學科視角難免會有疏漏,很難全面覆蓋。例如,人口遷徙一直是人口學研究的核心問題之一。中國本土的人口遷徙既有個人自發的遷移(如個人南下闖蕩),也有群體性遷移(如同鄉結伴務工),還有大規模組織化的遷移(如城市建設與拆遷),這些本土化的問題都很值得被深入挖掘。同時,人口遷徙也引發了許多其他形式的流動,如工作的流動、教育的流動以及社會階層的流動等。在此背景下,一個值得關注的問題是,人們在應對這些新的機遇與挑戰時,是否會演化出一系列適應性的心理與行為呢?這一其他學科的研究中未深入探討的問題,正是社會心理學理應重點關注的內容?;诖?,本專輯將各類形態的社會性流動統稱為社會流動(包括地域間的流動、關系的流動、工作和職業的流動、社會階層的流動、教育的流動等),并著重關注個體在應對某一類具體的社會流動時在心理及行為上的反應,即個體層面的流動性特征。

社會心理學家尼斯貝特在探討個體主義與集體主義的起源時,就曾談到流動性這一因素。他遠溯歷史,提出古希臘多山的地形有利于漁業、畜牧業和貿易的發展,貿易和城邦制度具有高度流動性,帶來了文化之間的接觸,從而推動了個體主義的形成。而中國的平原和山丘更適合發展農業,農業讓農民和土地捆綁在了一起,既削弱了流動性,同時也增強了個體能體驗到的集體能動性(collective agency),進而推動了集體主義的形成(理查德·尼斯貝特,2003)。這種看似宏大敘事的設想,本來只是心理學家的哲思或茶余飯后的感悟,因此即便偶有經驗研究(Oishi & Talhelm,2012),卻始終沒能成為主流(Oishi & Kisling,2016)。

但近年來,流動性的研究取得了飛速的發展(如Andreouli & Kadianaki,2018;Oishi et al.,2015)。這既離不開社會的變遷與科技的進步,也與社會心理學科的發展密不可分。首先,工業化、信息化和全球化進程的加快給人們的生活帶來了巨大的影響:一方面,人們在物理空間上的移動更加便捷;另一方面,人們在適應從熟人社會到生人社會的環境轉換時也面臨新的挑戰,使得信任、同伴支持、控制感的社會功能日益凸顯,而這些都召喚著社會心理學研究對經典議題進行重新解讀。其次,大數據技術和學科交叉融合的科學發展背景,讓研究者能夠方便地獲取各類涉及社會流動的數據,為流動性的研究提供了寶貴的研究素材。再次,近年來在社會心理學實驗室精微研究中爆發的可重復性危機也給社會心理學的學科發展提出了新的挑戰,這讓研究者更加重視研究結果的生態效度,在研究中引入了許多能直接反映社會生態的指標。這一點與“流動性”研究中始終強調的“社會生態觀”不謀而合。最后,社會心理學家對“社會生態”的重新關注也極大地拓展了社會心理學的研究邊界,發現了很多看似違反常識,卻極具啟發性的現象。例如,研究者們發現,個體幼年的搬遷經歷會對當下的消費選擇造成影響,而這種個體化的消費選擇還會進一步重塑城市的面貌(Oishi et al.,2012:study 2a)。這意味著,某些時間距離遠、領域關聯性不明顯的因素也能影響個體當下的行為,甚至進一步塑造宏觀環境。這種研究視角在過去幾十年間被嚴重忽視,但在近年來受到了越來越多的關注(Oishi & Talhelm,2012;竇東徽等,2014)。總而言之,這些都使流動性研究重獲重視。

綜上所述,社會流動是描摹當代中國社會的一個重要視角,由此產生的“流動性”更是社會心態的一項重要內容(楊宜音,2006)。自19世紀以來,中國便處在“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中,轉型中的當代中國社會經歷著劇烈的變化。在傳統社會向現代性社會變遷的過程中,“流動”是一個重要到無法繞開的議題。而由此在個體層面萌生出的“流動性”現象,一方面調動了研究者們的興趣,另一方面也拓寬了社會心理學的研究場域,為社會心理學經典理論的檢驗提供了新的“實驗靶場”(俞國良、謝天,2015)。

二 中國現象域中的兩類社會流動及流動性議題

如前文所述,盡管社會流動的形態多種多樣,但社會流動的不同面向之間往往彼此影響、相互關聯。本專輯將重點討論中國現象域中的兩類社會流動——人口流動和社會階層流動,并從社會心理學的視角揭示其對個體層面的流動性的影響,力求沿襲經典理論的脈絡,研究有中國特色的現實問題。

(一)人口流動

人口流動,即人口的地理流動(geographical mobility),是一個多層次、多角度的概念。從流動的幅度來看,可分為跨國遷移(international migration)、跨地域遷移(inter-regional migration)和地域內部的居所流動(residential mobility);從人口流動的組織程度來看,可分為個人的主動拓疆和組織化的集體搬遷;從流動的時間脈絡來看,既涉及人們對已經發生的流動的反應,又包括對尚未發生的流動的預期。本專輯中的6篇文章從不同的角度對當代中國社會的人口流動現象進行了本土化的分析,考察了其對個體心理及行為的影響。

1.跨國流動與文化適應

人口流動與人口遷移一直是社會科學關注的經典議題。而在心理學的研究中,地域間的人口流動大多是作為研究背景而非關鍵變量予以考察的。其中一個重要的主題就是跨國的人口遷移和文化適應。例如,Berry(1990)曾根據移民就客居文化認同與祖承文化認同的取舍程度提出了文化適應的四種模式:(1)整合(integration),既認同客居地的文化,也保留祖承的文化認同;(2)同化(assimilation),完全融入客居地的文化,放棄祖承文化認同;(3)分離(separation),保留祖承文化認同,且與客居地文化保持距離;(4)邊緣化(marginalization),既不認同客居地文化也不認同祖承文化,處于兩種文化的邊緣地帶。在這個主題下,一個重要的內容是不同移民世代對彼此社會適應的影響。例如,有研究發現,初代移民的父母即使沒有將客居地的文化內化為自己價值觀的一部分,甚至也并不指望自己的子女能完全認可自己的價值觀(Grusec,Goodnow,& Kuczynski,2000;Kuczynski,Marshall,& Schell,1997),但他們會因意識到了習得當地文化對于社會適應的重要性而十分愿意將自己了解的客居地文化知識灌輸和教授給自己的孩子,幫助他們更好地融入當地社會(Tam et al.,2012)。

事實上,隨著跨國流動的日益頻繁,中國人有更多的機會接受多元文化的熏陶,這些多元文化接觸的經歷讓人們在多元文化的能力上表現出差異。因此,對于當代的中國移民來說,家長的文化智力水平對其子女的文化適應的影響可能更為凸顯。針對這一現象,在本專輯中,張慧超和她的合作者們對700多個有越洋生活經歷的家庭進行了調查,考察了父母對其子女的文化適應的影響(張慧超等,2019)。該研究發現:受到儒家文化的影響,中國家長往往非??粗刈优逃议L的文化智力(在跨文化環境中解決文化適應問題、對文化做出有效反應的能力)會影響其對子女未來的規劃、構想和設計,繼而影響子女的跨文化適應水平。有更多出國旅居經驗的家長能夠更好地處理跨文化所面臨的問題,從而對子女的跨文化適應抱有更高的期望,做出更好的規劃,并因此提高了其子女的跨文化適應水平。

2.鄉城流動與社會適應

從內部的人口流動來看,城鄉二元分割及大規模的鄉城人口流動是當代中國社會的重要特征之一。改革開放以來,伴隨著工業化與城鎮化的發展,數以億計的農民離開鄉村,進城“扎根”,形塑了當代中國社會特有的人口變遷場景。而這也是掣肘中國社會發展的重要現實問題。不僅其中的核心人群——勞動力人群受到了持續的關注,一些其他的焦點群體,如流動兒童,也引發了大量的討論。流動兒童被認為是中國城市勞動力儲備的關鍵資源。對于從農村遷移到城市的孩子來說,城市生活是一柄雙刃劍:一方面,他們獲得了更好的物質生活、教育資源、人文環境,以及更多的發展機遇;但另一方面,戶籍制度的限制、社會經濟地位上的劣勢,以及可能面臨的社會排斥和文化融入上的困難等,讓他們的心理適應和社會化發展都面臨著嚴峻的挑戰。

針對這一問題,張春妹副教授及其團隊從心理彈性的角度出發,考察了流動兒童的社會心理特征。結果表明,流動兒童在學校中建立的人際關系(師生關系和同學關系)通過影響流動兒童的心理彈性,最終對他們的自尊產生影響(張春妹、武敬、朱文聞,2019)。該研究的一個重要啟示在于,對流動兒童自尊的保護和提升既可以通過積極地引導其在校園的人際交往實現,也可以從提升其自身積極的心理品質,如心理彈性著手。正如黨的十九大報告指出,“要加強社會心理服務體系建設,培育自尊自愛、理性平和、積極向上的社會心態”。該研究的發現為社會心理服務在青少年群體中的推進提供了一個明確的方向。

3.城市被動搬遷的時空差異與遷居滿意度

盡管遠距離的人口流動(如跨國流動、跨省流動)會對人們的生活產生巨大的影響,但對于大多數人而言,更為普遍的流動形式是發生在更短距離的居所流動(residential mobility)。即使是在同一個城市內的搬遷,人們也可能因由之產生的各類生活瑣事而倍感壓力,如重新辦理各類生活賬戶,日常通勤的變更,子女的轉學,等等。而在當代的中國社會,居所流動的原因除了個體主動選擇搬家外,很大一部分則與城市建設和規劃密不可分。隨著我國城鎮化進程的推進,城市的功能和定位也在被不斷調整,由此產生了大量城市房屋拆遷與安置現象。目前,對房屋拆遷之后的居住安置主要有兩種區位模式,即原地安置和偏遠化安置。前者是指在原住址或其附近就地建造起安置小區,后者是指將居民集中遷往遠離其原住地的新安置區。不同的空間擁有差異化的社會屬性和社會資源,因而勢必會影響搬遷居民的社會適應及滿意度。這類極具時代特征的社會現象雖在其他學科被廣泛討論,但鮮有受到社會心理學家的關注。

在此背景下,本專輯中張紅川副教授的團隊的研究則填補了這一研究空缺(張紅川等,2019)。他們以北京市回龍觀社區的11個拆遷安置小區的居民為調查對象,依據社會適應的經典理論,選擇了12個方面的指標考察了人們的遷居滿意度,并分析了居民搬遷的空間類型與居住時間對遷居滿意度的影響。在理論視角上,他們引入了決策心理學中的幸福經濟學理論來透視遷居滿意度背后的心理機制。具體而言,他們從生活領域出發,將反映遷居滿意度的指標分為易適應與難適應兩類,前者如社區綠化、鄰里交往等,后者如子女教育、看病就醫等。與前者相比,后者與遷居滿意度的關聯更為緊密和確定。在研究中,他們首先驗證了遷居滿意度的雙因素(易適應與難適應)結構,并發現受訪者對前者的滿意度高于后者。隨后,他們還驗證了兩個因素的時空效應,即搬遷距離(安置距離)越短,居民在難適應與易適應因素滿意度上的差異越??;遷居時間越長,居民在難適應與易適應因素滿意度上的差異也越小。最后,該研究從安置工作的角度提出了政策建議,即在考慮客觀因素的影響之外,還應以人為本,從安置細節上考慮拆遷戶的心理需求??偟膩碚f,該研究是讓社會心理學服務于社會治理的一次有益嘗試。

4.拓疆精神與自我概念

除了當下的人口流動會影響人們的心理及行為特征外,移民也會充當文化的載體,塑造一個地區甚至一個國家的文化特征(陳詠媛、康螢儀,2015)。從這個角度出發,Kitayama 等(2006)提出,西方文化中對獨特自我、個人目標和自我提升的追求可能源自其祖先的西部拓疆運動。由此,他們提出了“自愿移居假設”(Voluntary Frontier Settlement Hypothesis)。該假設認為:拓荒者之所以愿意去挑戰艱苦的生活環境,是因為他們原本就有著高度自主的、獨立的、目標取向的心理特征,且這些特質會在拓疆的過程中被進一步強化,最終在群體中形成一種穩定的價值觀傳遞給后代。從這個角度出發,Kitayama等研究者進行了一系列研究,證明這種由人口流動塑造文化特征的現象不僅存在于美國,還存在于其他有類似歷史的地區,如日本的北海道(Kitayama et al.,2006)。那么,這一現象在當代的中國社會是否也存在呢?

事實上,自改革開放以來,珠三角、長三角、京津冀和東部沿海一直是人口的主要遷入圈。其中,深圳作為改革開放的前沿地區,吸引著幾代人南下逐夢。在本專輯中,任孝鵬副研究員及其團隊的論文就以深圳作為研究田野,考察了深圳地區在“獨立我”這一文化維度上的特征(陳欣欣、任孝鵬、張胸寬,2019)。子研究一從中國的120個縣(市、區)中取樣近5000人,采用自我報告的獨立我信念(如“當面對一個棘手的個人難題時,最好自己決定怎么辦,而不要跟隨別人的意見”)作為獨立我的指標來檢驗假設。結果發現,無論是與全國其他地區相比,還是與樣本中的6個省會城市的居民相比,深圳居民在獨立我上的得分始終顯著高于其他城市的居民。子研究二采用群體中常見名字的百分比作為獨立我的行為指標。結果表明,與中國其他地區的人相比,深圳居民給自己孩子起名字時更少用常見名。最后,任孝鵬等還比較了“深圳精神”和Kitayama等人提出的“自愿拓疆精神”的差異,發現深圳居民盡管在獨立我的得分上高于其他地區居民,但是在整體表現上仍然更偏向于互依我的特征。這一結果的啟示在于:當代的中國社會除了是檢驗舶來理論的實驗田之外,其作為一個獨特的生態場域的價值還有待被挖掘。

5.居所流動預期與幸福感及安全感

Oishi等人開始用居所流動性(residential mobility)這一術語描述個體過去改變居所或搬遷的頻率(Oishi et al.,2015),并從這個概念出發進行了一系列社會心理學的研究,從而與發展心理學和社區心理學對相關內容的關注點有所區分。這些研究發現,人們為了適應頻繁搬遷帶來的挑戰,會習得和形成一系列認知及行為策略。比如,在自我概念的建構上更關注其個體性成分(Oishi,Lun,& Sherman,2007b),在建立社會認同時更看重該身份對個體自尊的積極影響(Oishi & Jesse,2010),甚至減少有利于本地發展的親社會行為(Oishi et al.,2007a),等等。除此之外,這些研究也發現,不單是居住流動史,僅僅是對未來居住流動的想象也可能引起個體在行為上的變化(Oishi et al.,2012)。

從這一角度出發,謝天副教授及其團隊從經典居所流動性的概念中分離出一對概念——居所流動史與居所流動預期,進一步發展了有關居所流動的研究。在本專輯中,他們通過兩個研究分別考察了居所流動預期對幸福感及安全感的影響。在孟素卿與謝天(2019)的研究中,他們首先通過訪談對居所流動史與居所流動預期進行了區辨(子研究一),發現過去流動經歷與未來流動預期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并且個體的安全感、控制感和幸福感都會受到未來流動預期,而不是過去流動經歷的影響。子研究二通過對問卷調查數據的分析發現,居所流動預期會通過影響知覺到的控制感進而影響個體幸福感的三個指標——積極與消極情緒、生活滿意度和主觀幸福感,而居所流動史則沒有上述預測功能。緊接著,周靜與謝天(2019)又探討了居所流動預期對個體行動策略的影響。結果顯示,居所流動預期會給個體帶來不安全感,為了緩解這種不安全感,個體會更多地選擇物質主義價值觀作為應對策略。而這一中介作用還存在邊界條件,即并非所有的居所流動預期都會產生不安全感,對于基本心理需要沒有得到滿足的個體,不安全感造成的天花板效應會讓居所流動預期不再增加不安全感,從而緩沖了居所流動預期與不安全感之間的關系。也就是說,居所流動預期(而不是居所流動史)能夠通過影響控制感或安全感進而影響個體的幸福感體驗或價值觀策略。

(二)社會階層流動

社會階層流動是社會成員從某一種社會地位或階層轉移到另一種社會地位或階層的現象(陸學藝,2004:27)。對個體而言,它是指個體在一定時間內(與父輩相比或與自己過去相比)上升或下降到另一個社會階層或地位的狀況。社會流動是社會公平的風向標。在探討社會流動與階層固化時既應放在全球化的框架下,也應考慮中國社會的本土特征。所謂本土特征,主要來源于兩個方面。首先,從階層分化的驅動力來看,當代中國社會面臨的是以經濟體制改革為先導的全面轉型,這繼而引發了社會結構的變化和社會階層分化。一方面,這意味著階層流動的途徑發生了改變,而另一方面,這也意味著一些新的社會階層應運而生。例如,互聯網的發展和全民創業的風潮帶動了文化消費產業的壯大以及都市生活方式的升級。除了傳統技能之外,青年人的生活技能、娛樂技能、文藝技能被賦予更多價值,成為階層躍升的新手段。一些美妝博主、游戲達人在短時間內獲得了巨大的財富,由此催生出了一系列新興群體。其次,與階層認同及階層流動有關的“焦慮感”已經不是個體現象,而是一種彌散的社會心態(雷開春,2014)。這說明,盡管改革開放和經濟發展極大地提高了人們相較于父輩的生活水平,但人們可能對社會發展缺乏足夠的信心,繼而表現為對未來能否繼續向上流動的擔憂。這種消極的心態一旦在人群中持續發酵,極有可能成為影響社會活力的不利因素。針對這些問題,本專輯中的3篇文章分別從公正觀、社會信任和社會流動預期三個方面研究了社會流動及其知覺對民眾信心的影響機制。

1.社會流動知覺與公正信念

作為社會階層流動的對立面,社會階層的固化會打擊人們積極的社會心態和能動性,從而制約社會的發展。針對這一問題,郭永玉教授及其團隊采用系統合理化(system justification,Kay & Jost,2014)信念來表征個體支持社會現狀、認可社會的公正性、認可社會政策、擁護政府的程度,并考察了個體對階層流動的知覺對系統合理化信念的影響(郭永玉、馮文倩、楊沈龍,2019)。除此之外,他們還具體區分了兩種階層流動知覺:一種是自己相較于父輩的階層流動的方向(對已經產生的階層流動的知覺);另一種是對其子女相較于自己的階層流動的方向(對代際階層流動)的預期。結果顯示:首先,總體階層流動知覺和向上階層流動知覺能夠正向預測系統合理化信念,而向下階層流動知覺對系統合理化信念無顯著預測作用;其次,對未來階層向上流動(子女相較于自己產生的階層流動)的預期能正向地預測系統合理化信念,但對實際階層流動(自己相較于父母產生的階層流動)的知覺則不能預測系統合理化信念;最后,客觀社會階層并不能調節社會流動知覺對系統合理化信念的影響。

以上結果與孟素卿和謝天(2019)的發現有一定的契合性——與對已經發生的社會流動的知覺相比,對未來社會流動的知覺可能對個體的心理及行為有著更強的預測作用。

2.教育的代際流動與社會信任

教育獲得是增加人力資本的重要來源,也是階層躍遷的重要驅力。因此,教育代際流動不僅是個體改變階層地位的重要途徑和手段,更是一個社會良性運轉和公平發展的重要保證。在本專輯中,高學德和趙靜(2019)認為,研究教育的代際流動有助于理解個人如何通過教育機制被分配到不同的社會地位和社會階層,以及這種流動機制和分層過程又是如何影響人們的社會行為和心理的。前者可稱為教育代際流動的發生機制研究,是社會學的主要研究場域;后者可稱為教育代際流動的后果研究,尚未被充分研究,亟待心理學家們深入挖掘。他們通過分析一項大型的全國抽樣調查數據,考察了教育代際流動對人際信任的影響機制。結果顯示:從個體化機制來看,與未流動者相比,向上的教育代際流動經歷強化了人們對分配公正觀的認可,進而增進了人們對陌生人的信任(但沒有影響他們對熟人的信任);而就社會化機制而言,教育的代際流動提高了人際互惠與合作的水平,因而增進了個體對他人的信任。

3.主觀社會階層與社會流動知覺

壯大中產階層,建立橄欖型社會是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重要基礎。而從社會階層流動的方向來看,人口從中產過渡層向中產階層的向上流動則顯得尤為重要。所謂中產過渡層,是指處于中產階層與下層之間的群體,既包括接近中產階層的下層群體,也包括接近下層的中產群體(李強,2017)。中產過渡層是我國現有中產階層的核心,有效促進該群體實現穩定的中產地位轉化對實現社會長治久安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在此背景下,王芳教授及其團隊的研究探討了中產過渡層個體的向上流動信念和主觀社會階層對其的預測作用,以及系統合理性在其中的中介作用(成磊等,2019)。結果發現:處于中產過渡層中的人們對未來十年三類階層流動(下層向中層流動、中層向上層流動、下層向上層流動)的信心呈逐級遞減的趨勢;個體知覺到的主觀社會階層越高,其系統合理化信念也越高,繼而增強了個體對下層向中層流動的信心。這意味著在中產過渡層中,個體如果知覺到自己屬于相對較高的社會階層,就會對社會公正有更積極的認知,從而對社會階層的流動也更有信心。

三 結語

人類的歷史就是一部社會流動的歷史。隨著人類社會的發展,社會流動的形態從遠古時期單一的地理流動發展為當前更為多樣化的形態。在此背景下,有別于其他社會科學(社會學、經濟學、人口學)的宏觀視角,社會心理學嘗試從微觀層面探究社會流動對個體及群體在心理和行為上的影響,即社會流動引發的流動性現象。這不僅是對社會流動研究的重要補充,同時也拓展了社會心理學的研究視野及學科邊界。

在過去的幾十年間,社會流動在當代中國社會萌生了許多新的特點和形態,更加迫切地需要中國社會心理學家們的關注。例如,傳統中國社會以靠土地為生的農耕經濟為主,人際關系依靠熟人倫理維系,社會成員懷有強烈的安土重遷觀念,地域流動被理解為“背井離鄉”,并伴隨著凄苦無援的負面情感體驗。不僅如此,過去的社會階層流動也有著固定的路徑,個人社會階層躍升的可能性和路徑選擇比較受限(如窮文富武),家庭資本圈定了子代社會階層的范圍。如今,全球化的進程、信息技術的突飛猛進,以及中國的社會轉型,在帶來了大規模的人口遷徙和階層分化的同時,也改變了人們建構人際關系的方式以及對待流動的態度,猛烈地沖擊了人們的族群認同和自我建構。這些變化無不讓流動性的社會心理研究更加絢爛多姿,吸引著越來越多的社會心理學研究者投入其中,最終使“流動性”與“個人現代性”(individual modernity,或心理現代性,psychological modernity,楊宜音,2010)一樣,成為一個蘊含社會、歷史、文化內容的社會心理學概念,與社會流動概念相互映射。

本專輯收錄的9篇文章圍繞人口流動和社會階層流動,深入探討了中國視域下社會流動對文化及社會適應、自我概念、生活滿意度、價值觀和信念等多方面的影響。值得一提的是,本專輯部分論文作者曾在2017年7月份召開的“中國社會心理學學術年會”的“流動性與當代中國社會”專題論壇上進行過深入的交流和討論。大家相互切磋砥礪,亦讓本專輯文章增色不少。我們希望本專輯的刊發能夠拋磚引玉,為同仁們帶來些許啟發,促成更多以流動性這個獨特視角探索當代中國社會的優秀研究。本專輯為《中國社會心理學評論》“流動性”主題的第一輯,另一輯“流動性與社會心理建設”仍在約稿中。如果您有興趣投稿,請您移步本輯文末的征稿啟事,并期待能見到您的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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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文獲得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社會生態視角下流動人口動態社會融入的心理機制研究”(16CSH045)的資助。

[2]謝天,武漢大學哲學學院心理學系副教授,碩士生導師;周玨,武漢大學哲學學院心理學系碩士研究生;陳詠媛,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發展戰略研究院助理研究員,通信作者,E-mail:chenyongyuan@cass.org.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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