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資源、產權與秩序:明清鄱陽湖區的漁課制度與水域社會
- 劉詩古
- 2211字
- 2019-10-11 16:51:28
一 引言
張文關于“彭蠡古澤”和“彭蠡湖”的研究有兩個重要的結論。其一,早期的彭蠡古澤,無論其地理位置和形成原因,都和今天的鄱陽湖沒有任何關系;其二,六朝隋唐時代,彭蠡湖的范圍仍然局限在今鄱陽北湖地區,今日的鄱陽南湖在當時尚未形成。[3]現今這兩點已成為學界的基本共識。然而,對于“彭蠡湖”越過嬰子口和松門山一線,逐漸向東南方的鄡陽平原擴展,從而大體形成現今鄱陽南湖的時間上,卻依然存在不同的理解。
最大的疑惑,源自張文所引《太平寰宇記》中的兩條關鍵性史料,現摘錄如下:
《太平寰宇記》洪州南昌縣:“松門山在縣北,水路二百一十五里,北臨彭蠡湖”。在饒州鄱陽縣下又載:“故鄱陽縣在彭蠡湖東、鄱水之北;蓮荷山在縣西四十里彭蠡湖中,望如荷葉浮水面”。說明北宋初期,彭蠡湖溢出嬰子口過松門之后,不但已進入鄱陽縣境,而且距鄱陽縣城很近。所以《寰宇記》在饒州余干縣下明確指出:“康郎山在縣西北八十里鄱陽湖中”,這是鄱陽湖之名首次見于史籍的記載。[4]
眾所周知,《太平寰宇記》成書于北宋初期,[5]是繼唐代《元和郡縣圖志》后又一部現存較早且較為完整的地理總志,保留了大量珍貴的史料。僅從文字上看,張文所引《太平寰宇記》中“蓮荷山”和“康郎山”兩條史料,確實足以證明北宋初期,鄱陽北湖已經越過嬰子口和松門山一線,其東進入了鄱陽縣境,到了離鄱陽縣城不遠的蓮荷山,南則到了余干縣北部的康郎山。這兩條史料是“鄱陽湖”之名見于地理類史籍的較早記載。
然而,張文所引“蓮荷山”和“康郎山”兩條史料,均引自光緒八年(1882)金陵書局所刊印的《太平寰宇記》。[6]在新近點校出版的《太平寰宇記》前言中,王文楚等明確指出了金陵書局版本存在問題:
金陵書局本是以樂氏祠堂本為本,樂史后裔“家祠藏本,世不甚重之,然視他刻差為完善,故今刻一用此本”。參正萬廷蘭刻本及清初朱彝尊所見之仁和朱氏影鈔舊本,詳加校勘,以萬廷蘭本陳蘭森所補缺的七卷,為“己意補之,今并不取”,學風甚是嚴謹。楊守敬推崇備至,大加贊賞,稱譽為“校訂頗審”,是清代以來留傳較好的版本,不僅優勝于萬廷蘭本,極少有優于宋版者,但錯誤難免,其最嚴重的弊端莫過于參糅混雜了數量可觀的非樂史原作,而是后世,可能多為明清人補易竄入的偽文,幾乎以假亂真,如不校核,難以識別。[7]
上文告訴我們三個重要信息:其一,金陵書局所刊的《太平寰宇記》是以樂氏祠堂本為底本;其二,楊守敬對金陵書局本非常推崇和贊賞,認為是清代以來較好的版本;其三,金陵書局本存在著嚴重弊端,其中混雜了大量后人添加進去的“偽文”,甚至已到了可以假亂真的程度。很顯然,這種后世“參糅混雜”的弊端,對于歷史研究而言,其影響是至關重要的。對此,在使用金陵書局本的《太平寰宇記》時,更需謹慎和小心。
正如楊守敬所言,在沒有更好的版本出現之前,金陵書局本是所有版本中較好的,這也難怪乎張文的材料會盡引自此版本。其實,早在金陵書局刊印前兩年,即光緒六年(1880)楊守敬東渡日本,就在日本發現了宋槧殘本的《太平寰宇記》,光緒九年(1883)重刊在《古逸叢書》中,但尚缺二卷半。問題是,楊氏只將原先國內刻本所缺的五卷半重刊,而沒有把宋版殘本全部重刊,以致國內大部分學者難以看到宋版《太平寰宇記》。直到2000年,宋版殘本才由中華書局影印,原件則存日本東京,中日學者一致認定為南宋刻本。[8]
對照宋版《太平寰宇記》,就可發現張文所引“蓮荷山”和“康郎山”兩條史料,在宋版中并沒有記載。王文楚等在比較了其他版本之后,認定金陵書局本中“蓮荷山”和“康郎山”條目,“宋版、萬本、中大本、庫本皆無,非樂史原文,為后人所竄入”。[9]另外,余干縣下包括“康郎山”在內,共有七條“竄入”。其中“五彩山”一條,稱“接東鄉縣界”。“東鄉縣”之名,早在五代《舊唐書》[10]和北宋《太平寰宇記》[11]中已見記載。然而,這些文獻中的“東鄉縣”主要指的是山南西道達州之下屬縣,與本處討論之“東鄉縣”并不指代同一政區。明嘉靖《東鄉縣志》載:“正德七年分臨川地建東鄉縣,割金溪、安仁、余干、進賢地益之”。[12]又據《明史》卷四三《地理志》之記載,東鄉縣設于明正德七年(1512)八月,[13]則北宋時并無此縣,可證“康郎山”等條并非樂史原文,而是明清時人竄入的“偽文”。[14]
由此,張文所引“蓮荷山”和“康郎山”兩條記載,并不能真實反映北宋初期及以前鄱陽湖的范圍和位置,而是把明清時期鄱陽湖的范圍誤作為了北宋時期。站在事后諸葛亮的立場,張文所引金陵書局本“蓮荷山”和“康郎山”兩條記載本身,即明顯與“松門山”條記載相沖突。如果鄱陽北湖已越過松門山擴展到鄱陽和余干縣境,那么“松門山”至少已有三面臨水,而非僅僅“北臨彭蠡湖”。然而,由于“蓮荷山”和“康郎山”兩條記載過于強硬,以致張文忽視上述的沖突和矛盾,也就放過了“破綻”背后的故事。
至此,讀者不難發現,以《太平寰宇記》中所載“蓮荷山”和“康郎山”兩條史料作為論證唐末五代至北宋初期彭蠡湖越過嬰子口和松門山一線向東南擴展到鄱陽、余干縣境的證據,似乎存在不小的問題。在沒有其他更有力的證據出現之前,我們還不能完全確定,北宋初期“彭蠡湖”已經拓展到了鄱陽、余干縣境,即今天鄱陽湖的廣大水體已經形成。
由此,有必要對鄱陽湖的形成和演變過程進行重新地分析。本章將重點討論兩個問題:其一,對史籍中若干關涉“鄱陽湖”之名由來且相互沖突的重要史料進行考證和辨析;其二,通過對唐宋史籍中相關史料的重新梳理,進而對今鄱陽湖的形成時間進行再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