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真的活著活著就老了
我以前,寫過兩次“活著活著就老了”,那兩次都是暢想少壯努力、老大享福,在暮色蒼茫的北京街頭,無所事事地毫無目的地充滿安全感地嘚瑟。其實,寫的時候,為賦新詞強說愁,國家還有開發(fā)不完的潛力,我還有使不完的力氣,身邊的人還沒一個生老病死,“老”和我有什么關系?
上個月赴酒局,和我三個認識近二十年的老哥,在北京吃港式火鍋。我有一個親哥和一個親姐,一個大我九歲,一個大我六歲。所以在我自己長大的過程里,我習慣性地和大我近十歲的人走得近。我想看到我十年后的樣子,提前做些生理和心理的準備。這些老哥通常和我沒有任何正經事,我們在一起沒什么心理負擔,以吐槽天地、說怪話為主要活動,吐說多了,有益身心。
這次酒局震撼了我,讓我覺得,人有生,必有死,人有年輕時,必有老去日,真的活著活著就老了。
第一個老哥是改革開放后最初幾個去美國念MBA的中國人,第一批從斯坦福大學畢業(yè),第一批回國,第一批去了一個廣東的私企,做了某個私企大老板的二把手,曾經在法國幫這個大老板買了一個巨大的公司。他在我事業(yè)的上升期偶爾找我喝酒,有一次明確和我講,他要退休,要退回自然和人文環(huán)境都非常惡劣的北京了卻殘生,他那時還不到五十歲。這次酒局,他帶了很好喝的威士忌和紅酒,一邊倒酒一邊和我說:幾個月前,某個獵頭打來電話,說,您歇了五年了,如今有個機會,如果您再不重新工作,工作這件事兒就徹底和您無關了。我問他,后來呢?他說:無關就無關吧,本來就沒期望留下什么痕跡,一花一時香,常年貼在墻上不掉下來的是標語。他倒酒的手一直在抖,我問他怎么回事兒。他說:不是帕金森癥,是某種無名顫抖,有治標的藥,吃了之后四個小時不抖,四個小時之后又開始抖,老婆勸戒酒,但是,吃喝嫖賭抽,不吃不嫖不賭不抽,如果喝都戒了,那和八戒就太接近了,不要啊。
第二個老哥是啤酒仙人,還寫過一本關于他和啤酒生死之戀的書。過去二十年,幾十個酒局,我沒見過他喝啤酒醉過,他自己喝完的二十幾個空啤酒瓶子擺在他面前,他臊眉搭眼地內心驕傲著。他喝開心了,最多飛騰上酒桌桌面,高聲吟誦先賢的詩句或者高聲唱國際歌。這次,他來晚了,進來之后,大喊:服務員,給我來一盆熱水,熱四瓶啤酒。然后和我們解釋原因:胃不行了,胃不行了,胃不行了。
第三個老哥是他著名爸的兒子兼秘書,是他著名哥的弟弟,是我見過的酒量最大的人。我一直告訴他,五百年后讀他關于古玉和古瓷的文字的人很可能多過讀他著名爸爸和哥哥文字的人,他一直拒絕相信。在我認識他的二十年里,他一直非常用功地吃飯和喝酒,每次約晚飯,他都提前半小時到,然后熱情地招呼每一個后來的人,然后喝光桌子上每一瓶酒中的最后一滴酒。我和他吃飯,從來比他晚到,比他早走。每次不到八點,他就轟我走,一邊轟我,一邊和旁邊的人解釋,“他還要打電話會,和美國有時差,于國于民,非常重要”,轟走我之后,自己喝到至少十一點。這次,他也來晚了,來得比我晚,席間還像一個干部一樣串場,在火鍋店里頻頻敬酒,剛剛過了八點,就和我說:“天光已晚,我們散了吧。”
酒局散了之后,我坐在車上,先用一只左眼、再用一只右眼,看街燈、街上殘存的招牌,發(fā)現(xiàn)眼睛真花了,對焦困難,回到住處,看了幾眼紙書,眼睛累得很。我對于不能閱讀的恐懼遠遠超過對陽痿的恐懼,陽痿消事兒,眼花誤事兒,還有那么多書還沒讀,還有那么多智慧還沒親近,就失去了獲取信息的視力。
但是,怕有什么用,歲月又饒過誰?這次,似乎真的,真的活著活著就老了。從明天起,面朝大海,學學盲文,摩挲過余生。
2019年3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