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早已剪去了一頭波浪般的長發,如今,微微卷曲的短發,在微風中飄動。她抬起一只手,遮在眉毛處,抬頭望著家鄉的天空,心中充滿了無限的惆悵。
在歐陽剛的引導下,他們很快來到了母親一家的租住之所。站在單元門口,歐陽剛對他們姐倆說:“就在這里,一樓左手邊,三室兩廳的房子,還帶著一個小院。房子是我按照林總的意圖選的,林總讓我付了二年的租金,還給老人留了二萬塊錢。”
“謝謝,辛苦你了。”小美感激地說。
“不用謝,份內的事。”歐陽剛拍著強子的肩膀說,“那你們姐倆就快進去吧。我在附近隨便轉轉,順便找個旅館住下。我們明天中午一點半的火車,11點,我來這里與你們匯合。我們隨時電話聯系。”
“謝謝歐陽大哥,有勞了。”強子真誠地說,“要不,一起進去,歇一會兒,喝口水。”
“謝謝,不客氣。你們快進去吧。”歐陽剛擺了擺手。
“那歐陽大哥,你住下后,給我來個電話,告訴我住址,我也好放心。”小美說。
“好的。拜拜。”歐陽剛認真地看了小美一眼,揮手告別。……
“你們姐倆可回來了,快進屋。”一進門,娘就笑逐顏開地說,“接到你們要回來的電話,我和你容叔,一大早就買菜收拾,準備上了。就等你們了。”
“容叔好。”小美和強子禮貌地向站在一旁的、他們的繼父問好。
“好,好,都好。”繼父容富貴帶著憨厚的笑容說,“快坐,我去給你們沏壺茶。”他是位寡言少語的老實人。八年前,他和娘再婚,一直對娘和小弟于大寶都很好。
小美在屋里四處地轉了一圈,打量著屋里的一切——南北朝向的新居,寬敞明亮。
“娘,你們在這兒住得還好嗎?”小美問道。
“好,挺好的。這里的家電、設備一應俱全。比村里強多了。”娘夸贊道。
“那你們就多住些時候。反正,我們己交了兩年的房租。”小美說。
“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這里雖好,但是,我覺得不如村里自在。”娘說,“我想來年開春,搬回石頭村住呢。那里的果園也不能總荒著。總得有人打理打理。”娘說著看了看強子。
強子悶著頭不出聲,然后,他看了看小美,見姐姐沒有反對的意思,才緩緩地說:“也行。等明年開春,你要還想回去,我送你去。”作為家里的長子,于強子對他親爹于前進留下的房子,有絕對的話語權。
“你們先喝點茶吧,歇一會兒。”繼父容富貴拎著一個大瓷茶壺進來,客氣地說,“我去弄弄飯菜。”
小美起身說:“容叔,我幫忙吧。”
“你快坐,不用你的。都是現成的,我拔弄幾下就好了。”容叔連忙擺著手說。然后,轉身進了廚房。
“你們姐倆都還好吧?當時,你們在電話里也沒有說清楚,就那么急著讓我們搬到這里。只說一個叫歐陽剛的人,開車來接我們。我這心里還真有點害怕,莫非你們惹上什么官司了?”娘一臉擔憂地問。
“一切都好。什么事也沒有。”小美輕松地說,“就是我們姐倆換了一個城市工作。怕原來單位的人找不到我們,而去鄉下找你們的麻煩。”
“莫非原來工作有問題?”娘問。
“是有點麻煩,不過都解決了。我們姐倆現在很好。在銀帶市都有了自己喜歡的工作和事業。強子還當了科技公司的副總經理呢。”小美輕快地說。
“唉喲喲喲,我兒子這么出息了。我就知道強子能干、有本事。”娘拍著手,眉眼帶笑。
“一切都是姐姐給的。沒有姐姐也沒有強子的今天。”強子由衷地說。
“咦~強子你說話這么利索了?”娘好奇地問。
“娘,強子現在可出息了,他設計開發了一款電腦游戲,很有前途。而且,強子他有女朋友了。這都是愛情的奇跡。”小美自豪地介紹說,“那姑娘還是個大學生呢。人長得白凈甜美的,讓人一見就高興。恰好,那姑娘就叫高興。”
“這么說,我要做婆婆了。那我可得準備彩禮了。什么時候帶回來,讓娘看看。”
“娘,我們都還年輕,彩禮的事可用不上。”強子說。
“娘,我回來了。”小弟于大寶的聲音傳來,打斷了他們的談話。“姐、哥,你們回來了。娘一大早就念叨你呢。”
與高高瘦瘦的強子不同的是,小弟大寶是個粗壯的胖子,他的神態中有一種肆意與張揚。他從小就知道,自己是這個家的中心,是娘的名符其實的大寶。因此,無論吃穿用度,在這個家里,他總是第一位被滿足的,家里最好的東西永遠屬于他。
此刻,他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一只腳踝架在另一只腿的膝蓋上,抖動著,扯著嗓子說:“娘,我餓了,飯好了嗎?”
“快了,快了。我這就去看看。”娘笑著看著他,起身去了廚房。
“大寶,你這高中畢業,也沒考上大學。今后,有什么打算嗎?”小美微皺著眉頭說。
“切~什么打算,耍唄。我剛去網吧玩游戲了。姐,給我買臺電腦吧?”大寶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翻著眼說。
“哦~為什么?我為什么要給你買臺電腦呢?”小美冷冷地說。
“你是我姐呀,給我買臺電腦不是應該的嗎?”大寶撇著嘴,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我是你姐就應該欠你的,就得辛苦掙錢,去給你買電腦,憑什么?看你這不成氣的樣子。”小美氣哼哼地說,“你也是一個大小伙子了,不知道自立呀。”
“大寶,你今年都19歲了,也是個成年人了。怎么還這么不懂事。以為全世界都應該圍著你轉。都是娘把你慣壞了。”強子大聲呵斥著他,“我16歲就跟姐出去了。也沒想過找家里人要任何東西。男人要有自強自立的本事,不能總想靠別人養活,那不成廢物了嗎?”
“啊,哥,你怎么出去幾年,說話這么利索了?”大寶瞪大眼睛,吃驚地說。
“廢話少說,我說得、你記住了嗎?再敢跟姐貧嘴,小心我收拾你。”強子嚴厲地說。
“我跟姐開玩笑呢,這不,見到姐姐,高興嘛。”大寶見風使舵地說,“姐,你別生氣。實際上,我有打算。這段時間,我一直跟容叔學木匠呢。我還真挺喜歡干木匠這行的。不信,你到小院里去看看,我成功地做了兩把椅子呢。”
“大寶,只要你懂得自強自立,要兩臺電腦姐也給你買。”小美轉換了語氣,變得和藹了,“等你有了手藝,姐幫你找活干。像你強子哥一樣,自己有本事,才是關鍵。”
“吃飯了。”沒等大寶答話,娘就大聲招呼著。
大寶率先起身,討好地從身后推著小美,邊走邊說:“知道了,姐。”
一家人,看似親熱地圍著餐桌,東拉西扯地說著家常、吃著飯。小美突然產生了一種恍惚、迷離的感覺,眼前的一切,仿佛是在夢中,完全沒有顏色。而真正的自己卻己經逃離了身體,像一團無形的能量,飄蕩在空中,審視著這些所謂的家人,追尋著那往日的記憶——
首先,她從高處,仔細地、審視著自己的娘——娘是個漂亮、單純的女人。她的生活信條是:‘女人嗎,嫁漢吃飯,要那么多心眼干什么?拴住自己的男人才重要。’因此,娘的一生都任性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娘的第一要務,是打扮自己。她是村里最“時髦”的女人。最大的愛好,就是不停地為自己置辦新衣服。她有一雙巧手,一手好針線活。完全可以按照當下時興的樣子,作出自己心儀的衣服。穿著新衣服,容光煥發地出現在人前,聽著人們話里話外的對她的夸贊,是她生活中最大的樂趣。
娘的第二個特點是不做飯。她的一生,嫁過三個男人:自己的爹——柳夢青,于強子和于大寶的爹——于前進(綽號,于大嘴),還有現在的容富貴——容木匠。三個男人,都不約而同地接受了她這個特別要求。
第三個特色,是不讀書。娘認為讀書費眼又費心,不頂吃不頂喝的,一點用也沒有。她常說:‘人的命,天注定,著急上火沒有用。’所以,平時,為人處事,她全憑感覺,不去分析,也難論是非。她本著“高興一天是一天”的基本原則,憑借著“任性三板斧”: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拿手功夫,生活得簡單、隨性。
她放任大嘴對自己,百般凌辱、虐待。甚至和他一起,以打罵、虐待自己,作為他們增進感情的方式。對她這個女兒,她好像從不在乎,而任憑自己多次面臨著崩潰和死亡的折磨。那個悲慘的童年,讓自己至今生活在不幸的陰影,不斷地在惶恐不安中掙扎。但是,畢竟,她是自己的親生母親,給了自己生命,并把自己養大,供自己上學。對于這樣的母親,自己至今不知道,是愛還是恨,該如何相處,相待。可是,有什么辦法呢,她是自己的母親,這點,自己始終無法選擇,只能接受,必竟,孝敬父母是傳統美德。
長嘆一聲,小美又把虛無的目光,投在了和自己相依為命的、同母異父的弟弟——于強子的身上。可以說,強子是拉著自己的手帶大的。那時,娘和大嘴都還年輕,再婚的感情,在他們各自的心眼中輾轉。可能還沒有心思為人父母。
如果真有神靈,強子一定是上天派來,拯救并保護自己的天使。他的親生父親,多次凌辱、猥褻自己,強子總是挺身而出,堅定地站在自己身邊,保護自己。在那段黑暗的歲月里,強子是自己唯一的安慰和依靠。
苦笑了一聲,不禁感慨命運的奇特、無常——即讓大嘴來殘害自己,又讓他的兒子,來保護自己。這是怎樣的孽緣啊。
那個胖子于大寶,是娘的心頭肉。他的出生,喚起了娘全部的母愛。也許,娘發現,由于自己的失職,自己的一兒一女,已經對她心存芥蒂,所以,才把自己全部的母愛,都傾注在大寶一人身上吧。“要星星不給月亮,”,自己親眼目睹了娘對大寶的無限寵愛。心中生起無限的凄涼,上輩子自己到底作了什么孽,今生會遭到如此的磨難——親生父親早逝,被母親無視,繼父虐待,還有老金的欺騙與家暴。這一切的一切難道都是自己應該承受的嗎?
唉,實際上,大寶才是娘真正的孩子。而自己和強子,只不過是應景充數罷了。
還有那個容富貴。那個萬惡的繼父于大嘴死后,不到兩年,娘又再嫁了,嫁給了鄰村的容木匠。他的老婆己經病死了多年,比娘大7歲,沒有兒子,只有兩個女兒,已經出嫁。他是個老實人,對自己和強子也禮貌相待。不過,那時,自己和強子,已經離開了家鄉,很少回家了。
……
“姐,姐,你還好嗎?”強子關切的聲音,喚回了小美飄蕩的思緒。
看著眼前的“家人”們,小美苦笑了一下,對強子說:“姐沒事,就是有些頭疼。想去歇一會兒。”
娘的眼神明顯地暗了暗,不自然地說:“那你去歇一會兒吧,也許是累著了。房間早就給你準備好了,左邊的那間。”
小美眼神空洞地看了看自己的娘。強子走向前來,扶起小美,“姐,我帶你去休息。”